[文炼]端序

　　岛崎是冒着大雨来的。

　　屋檐被打得撕拉直响，北村被吵得烦心，笔一甩，两手缩进暖烘烘的袖中，抬头望着随时会塌陷下来的天花板。

　　他正算着脑海里还剩余的稿子，但在深思到极端时，忽然有人在门前唤了他一声。

　　岛崎失礼地拉开门，收拾身上雨珠走了进来。北村意外于对方会在这么恶劣的天气下撑着雨伞满身泥泞地跑过来，从一边架子上递去了毛巾。

　　毛巾擦去了一部分的狼狈，北村看着岛崎镇定神色间稍显慌张的身形，问道：“怎么突然过来了。”

　　“做了噩梦。”岛崎简短回复了一句，空闲放下的手在秋雨的寒意里哆嗦了片刻，他重拾起被风吹偏在脚边的纸稿，原原本本地放回了小桌上。

　　门没有关稳当，岛崎听着外面呼啸的大灯，感觉地板仿佛也在微弱地震动着。

　　面前的小桌放置着一堆看不清字迹的稿纸，岛崎的眼睛非常酸涩，在仔细观察无果后，他看向了旁边放着的笔。

　　“在写新作吗？”

　　北村静默了会儿，没有点头，模棱两可地说：“算是。”

　　或许是雨日严寒，北村的声音比以往低迷了一点，岛崎找不准北村的心思，但在此见到友人，北村就这样安静坐在桌前不知心思地皱着眉头，他的怀念之情被安慰了许多。

　　“你看，藤村。”北村透谷忽然道，“你看屋顶，是不是开始漏水了？”

　　确实有滴水的声响，顺着北村黯淡的目光，岛崎早起身，却没在地板与屋顶上瞧到一点湿润的水渍，反而发现了灯光照射下摇荡的影子。

　　岛崎浑身僵硬起来，然而转身望过身后，那道应该存在的绳索又消失不见，再向倒影看去，那面墙壁却只剩下模糊的灯光，似乎刚才看见的东西并没有存在过。

　　“雨后要修下屋子了。”

　　约略是没觉察到岛崎的恍惚，北村自顾自地说着，“今年冷极，脖子刚才大概被雨水滴到了，有些发凉，怎么用毛巾擦都冷冰冰的。”

　　“……应当不会大病一场。”

　　“大病就糟糕了。”北村接过话茬，想到因疾病日日修养的日子，欲露出烦忧的表情，又瞬间将这些收拢了回去，补充道，“也不知过几日是否能去瞧……”

　　看到呆立的岛崎颤抖起来，北村停了一下，轻声发问：“你怎么在发抖？”

　　听见北村的询问，岛崎不敢回头，外面的雨好像更大了一些，即便距离小开条缝的门很远，他的耳朵里全是噼里啪啦的炸裂声。

　　“北村。”

　　“……如何？”北村提起烧到滚烫的水壶，对亲友的慌乱有些不解，却没有对他怪异的动作有任何进一步的问询，反而问起了岛崎的身体状况。

　　“这里是梦吗。”

　　岛崎又听到炸裂声中，传来铁制品撞击榻榻米的哐当，以及开水洒在上头冒泡的刺破响动。

　　半响，在飘荡的风雨中，北村用那清爽的气息轻声叹息道：“是梦。”

　　岛崎回过头。
　　北村的脸庞宁静而平淡，岛崎的胸前忽然刺痛起来，但伴随北村轻飘飘的声音响起，岛崎的心又变得安定沉稳。

　　“你不愿醒来的一个梦。”

　　他又说。

　　“你该醒来了。”

　　*

　　岛崎醒来后，照例去了食堂。

　　他是说着梦境里自己的失态，也思考着会不会是最近潜书过了头，令他产生了恍惚的期待和恐惧感。

　　“……哎呀，藤村君。”

　　刚准备找个桌子坐下，背后就响起了温和的唤声。

　　这声音实在特别。
　　岛崎往后一看，果然看到了棕红色的发尾，只是今天不知道为何并没有好好地用头绳绑起来，只是随性地散在脑后。

　　“午餐还有一段时间要上，对生活习惯没那么严苛的话，要不要来一起喝杯红茶？”

　　大致是兼有演讲人与戏剧家两重身份，坪内逍遥的语调间总有职业需要的特质。

　　他对这位亲友的红茶会邀请抱着些微兴趣，收了将拉出的椅子，走到坪内的旁边坐下。

　　“说起来，你和今早刚转生来的透谷君还没见过，他已经在这里等待一段时间了。”

　　岛崎握着红茶杯的杯柄一抖，要洒出来的时候，身后伸出来一只手，扶稳了倾斜的杯中水平线。

　　看着与昨夜梦里相似的面容，岛崎久久没回过神，但很快，也从红茶升腾的白汽里收笼了心，将搁置空中的茶杯放回了桌上。

　　“吓到你了吧。”北村不好意思地笑道，“本来想转生后去知会你一声，不过听田山说你还没起，于是我先来此等候了。”

　　“今天碰巧想睡点懒觉。”
　　岛崎低下头，看着红茶在他手指的敲动下泛起一阵阵涟漪，噩梦带来的后移情绪慢慢舒缓了很多。

　　“连坪内先生都晚起了。”北村放下食堂刚出来的午餐，一边开着无伤大雅的玩笑，“这可不像是坪内博士的作风啊。”

　　“这也是无奈之事。”坪内失笑，“头绳一时间寻不到，大概是昨夜看戏剧资料时忘在哪儿了吧，再翻翻可能也就找到了。”

　　这时候，岛崎才抬眼看向了目光闪烁的坪内逍遥，“没有头绳会舒服一点？”

　　“……倒不会。”迟疑片刻，坪内道，“可能是换了一个地方，我短时间内还真找不到原来的东西。”

　　“那，午饭过后一起找找怎么样？”岛崎提议说，“北村也可以熟悉一下这里。”

　　“Good jod，藤村君。”

　　“是个好办法。”北村点点头，虽说早上已经被Neko领着走了一圈，但这么大的场所，也确实没法短时间内记清楚。

　　“北村。”
　　岛崎突兀出声，“米饭要不够了。”

　　北村透谷转回头，才发现米饭不知不觉间已经见底，只好叹息着起身，端碗去重新装饭。

　　在北村离开没多久，坪内突然一同站了起来。

　　岛崎平静地看着坪内逍遥，不动分毫的背影，没有出口。

　　“这是在梦里吧，藤村君。”

　　岛崎犹豫着，没有回答。

　　坪内逍遥沉默了会儿，笑着叹息问道：“难道，那个不存在透谷君的地方才是真正的梦？”

　　“我们还在。”
　　岛崎静静地说着，然而坪内逍遥却没有再回话，平淡地看向了举着红茶、不知在想什么的岛崎。

　　“但我不太想离开。”

　　站在他面前的坪内似有所感，回过头，阖眼低望着白气升腾的红茶，对着远处北村透谷的背影轻轻地笑起来。
　　“是啊，的确是一个黎明之前难以离开的梦。”

　　*

　　《黎明前》被侵蚀是一个意外。

　　岛崎藤村想过，自己的书籍被侵蚀后，会不会与其他人一样失去对书的“控制权”，或者化作侵蚀者的一份子，对《黎明前》的文字进行致命的猛攻。

　　但，他只做了两场梦。

　　岛崎坐在修补室的床上，连续几天沉浸在不真实的世界里，忽然面对哭得稀里糊涂的田山花袋，他有种失真感。

　　——虽然很伤人心，但确实，比起耳朵里全是呜哇哇的洪水声，他更想去喝不会进肚子的红茶、用个虚假的午饭。

　　“我还好好的，花袋。”

　　“可是藤村，我被你书里的侵蚀者打得好疼？？！你知道吗那个侵蚀者，他居然和你长得这么像！我差点就被骗进去了！”

　　“……嗯，花袋没有被骗，很聪明。”

　　不过侵蚀者的气息很特别，一般正常智商的应该都不会被骗吧。

　　“坪内先生追着那个人进去了，好在他经验足够，很快就成功斩杀，我们也在刚才回来了。”

　　“……”
　　岛崎默默把心里适才想的那堆会得罪人的东西全咽进肚子里。

　　——虽说即便坪内逍遥听到了，那个人也只是会哈哈笑了几声后，坦然把这句话接下来。只是在梦里见过，不管坪内逍遥本人是否记得，他还是诡异地觉得说这话的自己实在不应该。

　　梦里的北村还是那副样子。
　　田山磨磨蹭蹭地被森鸥外赶出了清净的修补室，岛崎躺在病床上，无所事事地想。

　　第一个梦有些吓人——然而这也或许是北村眼中曾经所看到的世界——屋外一直是凛冽的暴风雨，回到住所，又时时刻刻被晃荡诱惑的绳索和到处渗透的雨水啃噬着。

　　他辗转反侧，最后干脆把被子蜷缩成一团，将人置身于黑暗的视野中。

　　岛崎固执地想再见他一面。

　　可惜他把自己包起来没多久，被子就让进来的某个人吃力地扯了出来，对着病人茫然的脸，坪内看了一眼对方乱糟糟的头发，第一声笑终于是没憋住。

　　坪内逍遥甩了甩袖子上的尘土，笑道：“我刚从司书那里听到了好消息，所以先独步君一步跑来和你说了。”

　　“……花袋被墨水瓶砸聪明了吗。”

　　坪内控制了一下面部表情，但发现好像控制不太住，只好发出了今天的第二声笑。

　　“嗯，也不是。”坪内逍遥摇了摇头，“但司书今天开始着手某个人的转生研究了。”

　　他身处另一只手，轻笑着说：“你想的那一位。”

　　岛崎往文学前辈的手看过去，只一眼，那些字迹仿佛交织弯曲，最后变成了某一个凉风中传来的呼唤。

　　尝试者之端序。①
　　——青木骏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