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殿

作者:桔*******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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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生殿,长生殿,红烛垂泪到天明。

      但凡是个女人,遇到捉奸在床这种事总是会有点不爽,尤其是假如那个情敌居然还是个男人。云阳凝神去看那昏暗广殿下跪着的人,忽而叹了口气,道:“随香,替明大人寻个坐处。”
      “公主?”身边的俏丫头蛾眉一拧,露出三分不情愿来。
      “好歹也是前朝上殿的人,堂堂刑部的侍郎,他自这么跪着,你们倒也站得住。”云阳很少说重话,这样的语气已算是坚持,随香不敢怠慢,马上去寻了一方锦垫来。明协渊倒也不客气,四平八稳的坐下去,随香吃了一惊待要开口训斥,忽而又忆起这两人之间暗潮汹涌,何苦要她多事在其中。

      “抬起头来,让我看看。”明协渊为人低调,无论国宴家宴,斯人总在灯火阑珊处,虽然名字是听熟了的,但云阳是女眷,总不会故意去找一个男人的身影,只是想不到居然会在这样的机会下狭路相逢。
      明协渊并无惧色,坦然抬头,雪亮的一双眸子,幽深不见底。
      云阳心里一震,细细看去,却见长眉星目,眼角清锐,自有一段风流气度:“倒是难得的好相貌,可惜了……”云阳轻叹一声,朝里面那些七传八转的小道消息,她就算是不听也自有人传到她耳朵里,解闷么,上位之人原没什么东西可供消遣。
      明协渊生得好,少年得意平步青云,又坚持礼佛誓不成婚,背底里传出什么风言风语都是正常,只是……云阳倒来了兴致,就算是父皇不好男色,她家兄弟里对着男人发疯的也有不少,随便跟了哪个封王不说是泼天的富贵,但总好过找一个驸马!贺蕴青再厉害也不过是个外放的将军,武将文臣一向都相隔如山,找一个将军做靠山,又能帮什么?
      她很好奇,她自小在宫中长大,那些背地里的套路早看得熟透,明协渊不像这样没有打算的人,一个可以横下心连斩两江漕运半数高官的人决不会这样不知道重轻……那么,他图什么。
      云阳眯起眼:“明大人,你欠我一个解释。”

      “夫人,你我素来泾渭不相犯,又何苦撕破脸来呢。”
      云阳柳眉一竖,低喝道:“无论如何蕴青都是我的丈夫,怎么?□□律例何时订出条款,说为人夫婿者可以随意在外偷食,而为嫡妻的不得过问?”
      明协渊无奈苦笑:“夫人想知道些什么。”
      “全部。”云阳收敛了神色,倦倦的倒回去。
      全部么,很遥远了啊,明协渊不由得神情悠远:“明协渊幼时丧母,家父是贺家幕僚,贺家仁厚,习古君子遗风,家中设有私学,凡宗族子侄和幕僚的子弟都可以入学。”
      “哦?”云阳倒是一怔,居然有这样深的渊源。

      “彼时同塾入学,日夕相对,所以相识。”
      “这样简单?”
      “很多事情,若是回头去看,都是简单的。”明协渊神色淡淡。
      云阳心中一动,是的很多事情回头去看,其实都是简单的,不过是一场相识,你见着了他,他也见着了你,再一回头看那人在花枝尽头处也恰恰回眸,于是又相对一笑。就那么简简单单的相识了,简简单单的快乐了,想再见,想永世都得见。
      “那时同塾念书的几近百人,他自聪明,然我也不差,更何况他杂事多又要练武,自然比不得我终日苦读不休……”明协渊神色柔和,眼角眉稍竟隐隐显出笑意,往事总是很美,因为都挑美丽的去回忆。
      其实所有的简单都不尽那般简单,虽是私塾,但位阶还是不乱的,贺蕴青是长房嫡孙,万千宠爱在一身,他坐一排最中的位子,身边长年侍候着两个小厮,研墨倒茶全不劳自己动手;明协渊是陪坐末席的,用青竹布裹了几本书,不过是带着念念,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就连功课也是年长的师兄们在批。

      “你与他争锋?”
      “那时想不出还有别的法子,可以让他看到我。”明协渊浅笑,好似又回到当年的学堂,往前看,却常常只看到一袭淡青的锦袍,仿佛是会发光的,将别人的眼睛往那边引。他是聪明的,功课做得又快又好,再仗着如此好出身,老师自然乐得捧他,什么风头都在他身上,光华耀目。小小年纪已经习得大将之风,一双宁定的眸子,永远端和淡定,有人立威要金刚怒目,他只需淡淡凝眉,四下里就便鸦雀无声。
      “你争过了他,压了他的风光,他没来找你晦气?”
      明协渊一怔,笑道:“贺蕴青不是俗人。”
      “你倒是施得好手段,难怪如今楼里的胡姬也知道要背几首汉诗来迎客。”云阳冷笑,语带讥讽。
      明协渊越发笑得坦然:“那时协渊才十二岁,只知道争胜,还不通情义。”十二岁,连少年都似差了一些的年纪,在年节的家宴上看那人站在灯光最繁华处左顾右盼,眼光却从来落不到自己这一边,怒气便愤愤然开始烧,或者这就是最初朦胧的种子:我一直看着你,你怎可以看不到我?

      “然后呢?”云阳有些闷闷,不知为何看着明协渊这般笑容,满肚子的讥讽就说不出口。
      “然后吗?便是相识了,时常赌诗做文,他十六岁起随军出征,每次回来都会给我讲塞外的故事。再过两年圣上不堪边塞连年纷扰整军大战,他请令做先锋,带八千人做铒引敌入瓮。”
      哦,云阳的兴致又起,这一战很有名,战况惨烈而曲折,其中最凶险的便是贺蕴青那支诱敌的尖兵。不知该算是时运不济还是时运太济,他们本是要诱敌分兵化解敌方主力的,却想不到计策施得太成功,整支主力都让他们给诱走,八千人对十几万被围得死透。贺蕴青居然就是在这以一敌二十的惨烈局面下,依托山形地势拖了匈奴主力近二十天,而且杀敌甚众。等对方发现上当退回去救急,最初的八千人里还有口气能动的不足三百。
      后援的军队本是打算去收尸的,可是临到了,看这血染山河中仍有零星的银甲闪烁,暗合阵式溃而不乱,纵是百战成雄的老帅也不由得感慨,将遇良才,帝国之幸。

      “他是名门之后,本可以不做这个先锋,但是他这人到了任何地方总是要做最好的那个,谁也拦不住他。”明协渊的声音微沉:“边塞上所有的消息等传到京里的时候都已经是迟的了,那时我整夜守在长安大街上,等边疆上的驿马飞踏而过,然后跑回贺府上报信,众人只当我是献媚,其实是我自己想知道,我比谁都想要知道,他是生是死。消息要先入朝,再过得几天才能传到贺家府上,我看不到准信,只能从老太爷的脸色上分辩。那时总不能入眠,一闭眼就看到他长衣染血,倒在我面前吐尽最后一口气;随便怎样的疾声听起来都像是马蹄,好像是带着他的死讯回来。方是那一刻我才明了,他对于我而言究竟如何重要。”
      云阳实在没有为人妻的代入感,混当是在听别人的故事。
      “总算是熬到了得胜的日子,伴着好消息一道回来的是贺蕴青的一个亲兵,他给老太爷带了一封信说如何不孝,连累家人忧心,堂上哭作一团,我只觉疲惫,好似那仗是我打下的,也跟着累了二十余天,等回到屋里竟发现那个亲兵也在,递给我一个油布包裹只说是将军的交待,我那时困极,枕着它倒头就睡,在梦里只看到贺蕴青全身是血,却盯牢我说:放心,一定活着回来。我蓦然惊醒,急匆匆拆了包裹,里面是一方衣襟,全是血字。”

      “那信里说什么?”云阳已经完全听进故事里,急不可待的要听下文。
      “那信是他被围最后几日写的,他心知必死,只与我许诺,如有来世,当对酒当歌,诗画一生。”明协渊说得淡然,云阳却听得耸然动容,当年的贺蕴青一战成名,银袍小将,鲜衣怒马而来,从敌阵中杀出便直入众家女儿的梦里,却想不到就在那生死之界,他竟与一人相约来世,这是何等情怀,到底是女人,云阳禁不往心头一软。
      那封信是写了三日的,来世的话其实只得一句,通篇反反复复出现的是另一句:
      协渊,我一定不会死,欠你的诗还未做完,死了岂不是要被你笑话。
      协渊,我总会活下来,这次出战又有奇异风土还没有说给你听。
      渊,若我死了,你可会为我哭一场?我还从未见你流泪,还是算了,我会努力活着。
      ……
      这样的文字,任谁都会心动的吧,任他是谁,从此为他生为他死,不作半点犹豫。

      “你可知道,我当时看完这封信心中是怎样的滋味?”明协渊微一挑眉。
      “狂喜?”云阳这反问十分笃定。
      “我只觉悲凉,好似天地尽毁,万劫不复。”
      “啊……”
      “若无此信,明某尚可娶妻仍会有子,只须守中人之姿,赚得小康家业,从此一世无忧。而如今,我当需努力朝堂,力求高位方可与他共进退,此情艰险,且不足为外人道。”
      这……云阳暗自想一想,这话虽然也不差,可就是听来别扭,倒是有点得了便宜卖乖的味道,顿时不悦道:“你们明家既是做惯了贺家幕僚,你就在他身边做一名清客又什么难了,你又是男子,只要不争事,将来当家的主母自然也不会太为难你,何苦说得如此忍辱负重。”

      “做一名清客,他自然会保我周全,可若是如此,明某于他而言又什么用处?吟风弄月吗?如今楼里的胡姬也会得几首汉诗呢。”
      “那你现在又于他有何用。”云阳冷笑。
      “至少我不必靠他来保护周全,至少有我明协渊在刑部一日,无人敢短了贺蕴青的军粮。”明协渊傲然道。
      云阳这次却是真正惊到,边上的晌粮短少这是常有的事,只是那一次短得太过了,居然缺到断粮的地步,贺蕴青也恼了,直接写了折子上达圣听,以至龙颜大怒。两江漕运的官是这帝国最好赚的行当,朝中高官贵戚只怕是没人没受过他们的好处,势力庞大盘根错节。于是当朝一柄天子剑祭出来,整个刑部连同御使台竟没人敢接,明协渊那时不过是初入刑部,竟大胆越众而出领命,接着以雷霆之姿连斩十余人,杀得举朝惊动,几乎连皇帝都要侧目。
      所有人都当他是天生的亡命之徒,辣手以旁人的血来铺自己的青云,却想不到他这般搏命,竟是为了另一个人。

      “纵然是要为贺蕴青出气,也不用杀得这么狠吧。”那一案牵涉百余条人命,千人流放,云阳想来总觉不忍。
      “我是毛头小子,他们是两江的大爷,若不先杀人立威,有谁肯好好为我办事,要是听他们一个个解释推脱过来,边上的粮早断了,到时候匈奴来袭就只能退。他这人你也知道,冲锋必是在前,退时定然押后,他一向善攻不善守,若是稳不住失手让人杀了,我就算把这案子查得再明,又有什么用?”
      明协渊眉目森然,他是有杀气的,云阳忽然觉得胆寒,这个男人毕竟不是哥哥们宫里养的娈童。

      “想不到,你竟肯这样为他。”
      “他待我以诚,我怎可辜负他。”明协渊凝眉定目的看过来,双眸璨然生辉。
      辜负,辜负……云阳蓦然色变,一个声音在耳边嘶声低吼:云阳,我自不会辜负你……云阳你待我以诚,我必倾心相报,我定不会负你。
      错了,错了,什么东西错了,为何同样是情,同样的不容于世,他们可得暗夜相守,她却要这般孤独的苟活,错了,哪里错了……
      积年蒙在心头的那一片乌云,硬生生撕开一角,露出鲜红的血色。

      错了么,究竟是哪里错了?
      云阳惶然的闭目,那笑容仍然清晰,似乎触手可及,那干爽的带着青草香的笑容。
      他说:臣下当以性命保护公主。
      他说:岳磊当以全心守卫云阳。
      他们也有海誓山盟,他们也曾对酒当歌,他们相拥看月满西楼,他们至死不渝,那么究竟是哪里错了呢,错到要阴阳相隔。

      “明大人,你可听说过我的事。”云阳再开口时,声音微颤带着负痛的嘶哑。
      明协渊淡然一笑。
      “大人若是我,会怎样做?”
      “暗地里讨好圣上,求亲指婚。”
      “我求了,父王他不肯。”
      “不要反抗。”
      “哦?”

      “除非,你想害死他。”
      “啊!”云阳瞪大眼睛。
      “一点一点的求,一寸一寸的磨,他是你父皇,你给足他面子,最后总是会心软。岳家虽不是高门弟,可也是仕族,随便外放一个官,若是上边有人照顾,做上几年,不说十足配得公主,应该勉强也可以入得圣目。殿下,明某无权指摘你的不是,但当年的事,错并不全在圣上,您那时也太不给皇家面子。”
      当年的事,曾闹得沸反盈天,嫡嫡亲的公主,金枝中的玉叶,居然与一名侍卫私通,甚至还想逃出宫门私奔,龙颜大怒是太正常也不过的,只是杀了一个岳磊没有灭他九族已经是仁至义尽。

      “对,是我的错……”云阳眼中滴泪,笑得惨淡,这其中的关节,其实早就想过了,只是她咬死了不肯认。只要不认,那人还是父皇杀的,她没有错,她爱他甚深,她为了他连公主都可以不要做,她怎么会害他。
      然而,就是她,害死了他。
      年少时总是冲动,任性妄为,总想说我们是真心的,真心相爱!你们怎么可以不成全?
      却不知,这上世没有谁会来成全谁。
      人,只有自己成全自己。

      “明大人。”云阳容色疲惫,她是经年累了太久的,一颗心早就死去,一直也暖不回头:“我的嫂嫂们都爱捉奸,男人有些的确犯贱,妻不如妾,妾不如偷,若是偷人时还有嫡妻在旁捉着就显刺激。”
      “哦……”明协渊不觉诧然。
      “但贺蕴青应该不是这样的人,而我在这将军府里,不过是带了几个随人借住着,算不得女主人,你们的事若硬要瞒下我,我又怎么会找得到,明大人这次是故意的吧,卖个面子给我,让我成全了你们。”
      “殿下。”明协渊虽也算是历过世事的老江湖,好歹也是会脸红。
      “我早知道他外面有人,他不说我也不想问,这次刚好是闹到眼皮子底下了,拘了你过来,也是好奇想看看是什么人。其实何必呢,早点明明白白同我说了,我难道还会为难你们吗?平白让下人看了笑话。”云阳有意无意瞟了随香一眼,那机灵的俏丫头马上将双目一闭,好像是什么都看不见了。
      “是协渊太过小人之心了。”明协渊苦笑。

      “明大人,云阳还有一事不明,当年贺蕴青得胜回来,父皇大喜之下许诺只要是未出阁的公主郡王随他愿意就指给他成亲,这是百年都难得一见的恩典,最后他却娶了我。那时我与所有人都以为是他体察圣意善为人臣,皇家被污名所累的公主,需得一场清清白白的婚事来洗净。可是现在我也知道并非如此,明大人,究竟是什么理由,你们选了我?”云阳有一双清水妙目,凝神静气时总显得太过锋锐,却是于极倦时最显风情,盈盈溢溢惹人心怜。
      明协渊敏锐的注意到她用的是“你们”不是“他”,心中不由一叹,沉吟了良久,才道:“因为,君知情深不易。”
      云阳的眸光一闪,淡淡笑道:“是啊,情深不易。”闭目时,一滴泪已自眼角滑落。
      明协渊等了许久也等不及她再睁眼,倒是随香不停的使眼色,想一想似乎也真是没什么事了,虚虚施一个礼,退出殿外。
      长生殿,明协渊临出门时,不自觉又抬头看了一眼头上的扁额,按说一个将军的府第里是没有什么建筑可以称为殿的。但是云阳不管,她自己做块牌子放上去,里里外外一通翻修,活脱脱便与宫里那殿一模一样了。
      可是,终究是假的,不过是一个壳子,物是人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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