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上月明

　　下雪了。

　　细密的雪花，自天际云端落下，如同铺天盖地的蝶，很快将王城，覆盖至银装素裹。

　　吴郡不比北方，每一年的下雪之期，多在过年前后，如今刚进腊月，天上竟就下起了雪。对因先王之薨，而沉寂已久的江东国来说，算是一种安慰。

　　百姓们趁着夜色未浓，奔走相告。

　　瑞雪兆丰年。

　　翡翠压低声音，呵斥欢呼的侍从们。

　　“安静点，公主在里面休息，你们吵吵闹闹的做什么，小心把琳琅姐姐吵出来了。”

　　侍从们面面相觑，跑回廊下，噤声。

　　琳琅为姜肆系上裘衣，有些担忧。

　　“公主，夜深了，您腿脚不便，明日再去吧？”

　　姜肆不言，推门走了出去。

　　及至姜晁的书房外，正见他亲自送着谢致出了门。姜肆心中一急，跑过去。

　　“父亲，您和谢致说什么了？”

　　姜晁带她进书房，用带着歉意的目光，对她说，“阿月，父亲对他讲，过完年，便将你嫁到西晋去。”

　　“谢致明日回邺城，会请求提前回西晋国，为迎娶你做准备。”

　　“明日，使官亦会带着我的国书，一道回去。”

　　“父亲——”

　　姜肆无措极了，眼眶转红，就要落泪。

　　“阿月，你记住，父亲永远爱你。但朝廷风向变了，我江东既然已经和西晋国连在了一起，便更要坐实这层关系。”

　　短暂的沉默里，只能听见雪花落地，簌簌做响。

　　姜晁心有不忍，声音软下来。

　　“只有你真正嫁入西晋国，往后西晋国才会顾及你。而我江东国，才算有了真正的同盟。”

　　姜肆摇头，眼泪潸然而落。

　　“父亲，我不想嫁给谢致，我不想嫁给任何人。我要永远留在吴郡，做你们的小公主。”

　　“况且，穹窿山上有矿土，我们很快就会有兵器了，再让董将军征收操练一些兵力。父亲，江东国可以自保的。”

　　姜晁神色慈爱，一点一点抹去女儿脸上的泪痕，望着她湿漉漉的双眼，做最后的劝解。

　　“阿月，我要将你嫁过去，最重要的原因，是我认为，谢致往后，绝非池中物。阿月，天下之势，分久必合，是恒古不变的定律。季王虎视眈眈，姬旸又没有扛鼎之力，这个天下，总会变成一家的天下。”

　　姜肆听懂了父亲的意思，他认为，这个一家，将会信谢。所以，要她嫁入谢家，以求庇佑。

　　“谢致，他方才亦向我保证，往后，会真心待你。你嫁过去，不会吃苦的。”

　　殿内烛火摇曳，姜肆望着父亲，才发现，他此刻，比往日里，要憔悴得多。

　　料想是因她之故。

　　她知道，此事再无转圜余地了，便露出笑容。

　　“父亲，道理我都懂。身为江东国的公主，为了江东国的安宁，嫁人，是我的责任。既然您已经有过全面的考量，那女儿便听你的。”

　　姜肆说完，转身回了合欢殿。

　　雪花断断续续落了三日，她亦将自己关在合欢殿三日，未踏出过殿门一步。

　　姬王后忧心不已，但知道女儿性子坚韧，不会轻易伤害自己，默默陪了一日，便随她去了。

　　有些事情，需得自己想通才好。

　　三日过后，雪霁初晴。

　　合欢殿外飞来一群鸟雀，叽叽喳喳，四处觅食，十分热闹。翡翠寻来捕鸟网，踩着深深浅浅的雪，在花园内捕鸟。

　　一抬头，却见殿门开着，公主正站在廊下，静静地望着自己。

　　美目盼兮，神色平静，又似与往常不同。

　　翡翠一惊，跑过去。

　　“公主，您怎么穿得这样单薄？”

　　雪化之时最冷，翡翠自己，身上亦比平日里多穿了一件。她的公主，却连披风都没穿，站在灯口，单薄得令人心疼。

　　姜肆的视线，落入冰雪覆盖下的一片白茫。

　　“翡翠，我有些饿了。”

　　翡翠乍喜，“您先进殿，我这就传膳。”

　　这几日，送进合欢殿的吃食，公主都没有动过多少。国主和王后暗地里不知叹了多少口气，他们做下人的，也担忧不已。

　　而现在，公主竟肯开口说饿，真是可喜可贺！

　　翡翠刚出合欢殿的大门，正碰见从姬王后处回来的琳琅。

　　琳琅皱眉，问她，“你怎么不守着公主？”

　　她离开合欢殿的时候，公主尚且在睡觉，走前千叮咛，万嘱咐，让翡翠每隔一刻钟，就去看看公主的情况。

　　“公主主动开门啦，说是饿呢。”

　　翡翠欢喜道。

　　琳琅眼睛都亮了，叮嘱她，“你让膳房送一些绵软好克化的食物来。”

　　翡翠点头，“琳琅姐姐，我知道的。”

　　琳琅快步走回合欢殿，先拍了拍身上的湿气，到隔间火炉旁将身子烤热些了，才进入寝殿。

　　姜肆已经自己梳好了头发，正坐在妆台前描眉。

　　听见动静，她没回头，却是轻声说了一句——

　　“琳琅，去将我的嫁衣拿来，我试试合不合身。”

　　云鬓花颜金步摇，金翠明珠曳雾绡。

　　镜中美人，明眸皓齿，朱颜玉面。

　　姜肆勾起唇角，绽放一抹昳丽的弧度，用指尖沾取胭脂，将深红一点一点涂在花一般的唇上。

　　她摸了摸身上的嫁衣，语气平淡。

　　“琳琅，这嫁衣有些大了，送去给绣娘改改。”

　　琳琅回一声是，心中酸楚。

　　这套嫁衣，是早几年，王后便置下的，当时还怕公主穿着会小。哪里能料到，这几个月里，公主竟瘦了这么多，穿着几年前预备下的嫁衣，都还要改小。

　　腊月二十四，入吴郡吊唁的使官，终于回到邺城。

　　姬横看了江东国的国书，盖章恩准，另批复，让礼部着手，为江东国公主添妆。

　　未央宫内，殿门紧闭，角落立着一对龟形香炉，龙涎香烟萦萦。

　　东向的暖阁内，一道玄黑色的人影伏坐御案，口中不断传出急咳之音。

　　大监金保隔着明黄锦帘，躬身候传，不敢入内，面上是明显的忧色。

　　自江东国的国书，被季王府的人送入宫中，陛下已经就这样，静静看了一个时辰。

　　金保是无根之人，不懂什么是男女之事，但他自小看着陛下长大，亦是这世间，最了解陛下的人，是知道陛下对江东国公主的感情的。

　　陛下幼时，尚是太子，那时先帝仍在，大王姬嫁入江东国五年，生了公主之后，终于回邺城省亲。

　　虽是太子，但更是才五岁稚龄的孩童，因着身份尊贵，从小便没有伴，童年难免孤寂。直到江东国公主随着大王姬入城，小小的玉娃娃一般的精致人儿，不懂身份尊卑，待小太子并非毕恭毕敬，而是像对待真正的玩伴那样，对待他。

　　那几个月，他在太子脸上看到的笑容，比过去五年所见，还要多。

　　直至江东国公主回了吴郡，太子还时时派人送礼物过去。

　　先帝乐见其成，抱着太子笑着说，“旸儿得对阿月好一点，待她长大了，才会愿意嫁给你做妇。”

　　是了，哪怕金保久处邺城深宫，也是听过江东国公主，出生时的传言的。

　　出生时，天际云彩如火凤，引得百鸟朝拜的公主，陛下有意，让她做下一任的皇后。

　　只是，金保想不到，变故会来得那样快。

　　几个月后，先帝病情急转直下，在那个冬天，龙驭宾天。紧接着，季王上位，做了摄政王，太子则登基为帝，坐上了至高无上的尊位。

　　却只有贴身伺候的他知道，那是陛下痛苦的开端。

　　短短两年时间里，陛下身边伺候的宫人，皆被清算替换。

　　他因为被年幼的陛下格外需要，又懂明哲保身，只一门心思照顾陛下起居，从不多言多看，才活了下来，得以继续留在幼帝身边。

　　这些年，金保像一个沉默的旁观者，见证着皇权的阴私。

　　陛下十二岁那年，季王以陛下的名义，将江东国公主，定给了西晋国的公子，谢致。

　　那一日，亦是金保最后一次，看见陛下流泪。

　　也是从那一年起，陛下的身体，开始变得虚弱。御医诊脉的结论，是陛下患上了和先帝一样的体弱病。

　　只有金保知道，在过去的的十来年间，陛下身强体健，连伤寒也甚少，何谈“体弱”？

　　两年多以前，六国王嗣入邺城。江东国公主心善，时常入宫陪伴陛下。金保看在眼里，亦记在心里。

　　他只是一个内侍，却私心想着，倘若陛下能时时得江东国公主在身边，他宁愿折寿。

　　可惜，上天，从来不顾人愿。

　　而今，江东国公主，就要嫁人了。

　　他无法想象，陛下要怀着怎样的心情，才能在她的许嫁国书上，盖上玉玺。

　　“金保——”

　　姬旸的声音，打破金保的思绪。他收敛神色，掀帘而入。

　　“你命人，将国书送返王府，江东国和西晋国的婚事，朕，准了。”

　　金保面上不显，内里却心痛不已。

　　他捧着檀木托盘，恭敬地将国书接过，正欲转身，却又被姬旸叫住。

　　姬旸握紧手中的药囊，表情发了狠。

　　“金保，这世上，有没有一种毒，无色无味，能杀人于无形？”

　　金保心中，咯噔一声。

　　陛下的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脆弱，和绝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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