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沉岚烟煦

　　二零零四年八月，盛夏。

　　紧闭的房门外，徐瑾萱抱膝坐在冰凉的廊道地上，声音沙哑地再一次对沉默的门后问道，“凌风，你在家吗？”

　　这已经是他回避她的第六天了。

　　从上个周末开始他就对她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敲门没人应答，在学校碰到也像陌生人一样。

　　徐瑾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忽然之间，凌风好像又变回了他们刚认识时的那个冷漠少年。不，甚至比刚认识的时候还冷漠。明明他们上周还一起带小白去散步、一起练琴。是她的语气太重了吗，责备他弹错音的时候？不对，他不是那么小气的人，一定是发生了什么……

　　房门后，小白拼命地用爪子挠着门，锥心的刮擦声和低吟透过厚厚的木门传入耳膜。就在焦急的小家伙身旁，少年安静地抚摸着其因剧烈摇晃尾巴而不停颤抖的身体，眸色黯然。

　　一周前，凌风最后一次来到那个幽深逼仄的走廊。

　　走廊尽头，一个穿着暗色衬衫、眉上有一道疤的中年男子嘱咐站在门口的他道，“小旭在里面。”

　　中年男子名叫付博，是高远山的心腹，为人练达，做事从不拖泥带水。和高远山不一样，是一个重情重义的人。

　　凌风不知道付博这样的人为什么会心甘情愿地为高远山卖命。尽管付博平时对他多有照拂，他还是无法认同他这种不问对错的愚忠。

　　然而，不认同又能怎样呢？

　　他自己还不是一样在为高远山这种人做事。他连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资格都没有。

　　凌风抬头看了付博一眼，没有言语，推开走廊尽头的门走了进去。

　　“凌风哥哥，凌风哥哥……你看！我今天在学校赢的足球赛奖杯！”

　　少年一进门，坐在书桌后的男人大腿上的小男孩便兴高采烈地跳下来，抱着比自己还要高一头的奖杯，趔趔趄趄地跑到少年身边，稚气而骄傲地炫耀道，“凌风哥哥，小旭是不是很棒？小旭以后也会成为像凌风哥哥一样厉害的人！”

　　少年轻轻揉了揉小男孩天真的小脑袋，道，“嗯，小旭很棒。”

　　得到少年的夸赞，小男孩稚嫩的脸上立时漾开了一个大大的灿笑。

　　“小旭乖，爸爸和凌风哥哥说会儿话，你先自己到院子里去玩一会儿好吗？”书桌后的男人慈爱地看着黏在少年身边的小男孩。

　　小男孩闻言，看了看书桌后慈祥的爸爸，又看了看身边的少年，迟疑了一下，费力地腾出一只捧着奖杯的白嫩小手，紧紧地攥着少年冰凉的食指，倔强地嘟起小嘴道，“我不！上次你也这么说！可是……”

　　可是凌风哥哥后来都没有来陪小旭玩……

　　想起伤心事，小男孩的眼角不觉盈上了一层委屈的晶莹。

　　看着小男孩委屈的模样，书桌后的男人竟有些无可奈何。谁能想到黑白两道通吃的高远山竟然会拿一个五岁的小孩没辙。

　　见小男孩闹脾气，凌风蹲下身安抚小男孩道，“去吧，我一会儿来找你。”

　　“真的吗？”小男孩儿昂起头，睁着无邪的大眼睛看着面前的少年，吸了吸鼻子，小奶音道。

　　“真的。”

　　“那……我们拉钩！”小男孩儿认真地伸出小拇指。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和少年定下誓言，小男孩才终于心满意足地松开少年的手，抱起大大的奖杯，蹒跚着朝门外走去。走到门边还不忘回头叮嘱身后的少年，“一定哦～一定要来哦！”

　　“嗯。”

　　听到少年肯定的回答，小男孩才依依不舍地出了门。

　　小男孩走后，少年转过身来面向书桌后的男人。古朴的中世纪欧式书房里，男人面色平和地看着少年说，“还剩最后一笔，我们就两清了。”

　　两年前，在少年最无助的时候，高远山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在那起震惊全国的豆腐渣工程事发的一个月之后。

　　原本应该固若磐石的在建摩天大楼，竟在一次2.6级余震中轰然倒塌，造成近百人伤亡。惨案一经报道，便引起了社会各界的高度关注。

　　经调查，这起豆腐渣工程的罪魁祸首是负责此项目的两名高级建筑工程师。他们中饱私囊，用劣质建材滥竽充数，才导致了这场悲剧。

　　老天有眼的事，事发当天，这两名罪大恶极的工程师正好在工地巡察。

　　正可谓自作孽不可活。恶有恶报的他们最终丧命在自己亲手犯下的滔天罪行之下。哀痛之余，也有不少人发出“苍天有眼”、“大快人心”的言论。

　　承包工程的建筑公司虽然对工程师贪赃枉法的恶劣行径一无所知，但仍表示难辞其咎。在主动承担了抚恤伤亡人员及其家属的责任后，公司宣告破产。

　　就在这起惊世骇俗的惨案即将尘埃落定之际，检方和媒体却收到了一份匿名的检举材料，又再次使得这起原本已经盖棺定论的案件甚嚣尘上。

　　检举材料揭露，购买劣质建材的真正元凶其实是事后主动承担起了抚恤责任、一度被公众评为良心企业的建筑公司。在事故中丧生的两名高级工程师只不过是替罪羊而已。

　　惨案一出，狡诈的建筑公司便第一时间销毁了罪证，并伪造了两名工程师中饱私囊的证据。

　　原本事情的真相将永远石沉大海。然而，与其合作的伪劣建材公司狗改不了吃屎，暗自留下了一份拷贝，打算等申报破产的建筑公司改头换面、东山再起后以此为要挟，继续进行他们见不得人的勾当。不成想，最终自食恶果。

　　一时间，舆论再次哗然。

　　没人知道那份匿名材料是谁提供的。比起一名有正义感的黑客，一般人对八卦的关注度更高。只有混迹黑白两道二十余年的高远山从中嗅到了“商机”。

　　能走到今天的地位，高远山凭的不仅仅是一腔胆识和热血。

　　再三打探之下，皇天终于不负有心人，让他找到了那名神秘黑客——事故中丧生的工程师夫妇之子，凌风。

　　谁能想到，一个能破译商用防火墙的神秘黑客竟只是一个十二岁的孩子？

　　其实高远山也没有确切的证据证明少年就是那个神秘黑客。少年做的很干净，没有留下任何实质上的蛛丝马迹。然而，他不是警察办案，不需要确确实实的物证。他需要的，恰恰是没有证据。

　　更让高远山欣慰的是，命运再一次站在了他这边。

　　高远山找到少年的时候，他正坐在医院手术室外的走廊上。看着少年苍白的脸色，高远山便已知胜券在握。

　　躺在手术室里的是少年仅剩的家人，少年的爷爷。一夕巨变，年迈体弱的老人怎能承受得住？

　　事故发生后，工程师一家的财产被冻结。保险公司也狡猾得像是见洞就钻的老鼠，总有办法找到摆脱理赔的理由。天下熙熙，人们惯爱看热闹，可是热闹过后，又有几人真正关心他人的死活。即使在工程师一家的冤屈洗清后，少年和爷爷的处境也没有好多少。

　　为了支付爷爷的医药费，走投无路的少年只能答应为高远山办事。即便如此，少年也有自己不能放弃的底线。如果他为了医药费而去做伤天害理的事，即便爷爷醒过来，也不会原谅他。

　　少年和高远山约法三章，他可以听他差遣，但做与不做，他有最终选择权。

　　老谋深算的高远山自然不会拒绝少年这样“于情于理”的要求。

　　今天便是少年与男人之间的最后一笔交易。

　　两年过去了，他终于不用再来这个逼仄幽深的走廊。终于……

　　“希望你能信守承诺。”少年不卑不亢地看着书桌后的男人。

　　“当然。”高远山慈眉善目地微笑道，和那日在医院走廊上承诺少年时一样。

　　“你要我做什么？”少年开门见山。

　　“不急，晚一点再说也无妨。”男人气定神闲地说，“对了，我听说你最近交了一个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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