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线管理协会

　　她死了。在圣诞节假期时。在她当众摔碎他的杯子的一星期之后。
　　当时他愣了一下，看向她，大小姐的眼神冰冷，冷哼一声，踩着杯子的碎瓷片踏了过去。她一直在针对他。他们针锋相对，自从莫斯科学院的学生时代就开始了。为了几个无意义的排名与分数。
　　他不理解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她跟聪明，但她把数学仅仅当作一项考试，绞尽脑汁想要打败他。她并不那样沉浸在数学的乐趣中，像他一样。

　　那天他手里拿着给它她的圣诞礼物，想了又想，还是叹气一口，准备登门道歉。道歉自己不幸又早她一步解开了密码。女性总是难懂的。他决定不再多纠结，总之道歉就好了。
　　他站在她的房门前，敲门，没有人开。于是他等了很久，加大力气敲门，没想到门没关，一推就开了。他站在门口，房间里虽然烧着炉火，却并没有很温暖。因为窗户半开着，呼啸地灌进冷风。
　　她低头伏在桌子上，看上去像睡着了。窗外的风吹起窗帘，白色的窗纱柔软地像一场梦境。
　　窗外的橡树冒出淡淡的绿芽，树枝上的雪花正在融化。明明春天就快要来了。
　　他站在她身后，轻轻叫她的名字。觉得自己不能擅自吵醒大小姐睡觉。然而她再也没有醒来。她右手边的杯子里，被人发现有大量的安眠药。
　　他带着手套的手，拿着圣诞礼物，是一本书。他站了好久，手套冰凉。他本来想来给送她礼物的。

　　后来他在那个上周被她打碎的杯子碎片里发现了毒药残留。原来当时她打碎了那个杯子，不是想给他难堪，而是想要保护他。
　　她是否已经察觉到了“怪物”的身份？

　　有时维克托常常会做梦，梦里的安娜贝尔·李和往常一样，高傲且冷冰冰的大小姐。
　　有一次她喝醉了，那是在他们刚来到西伯利□□报站的第一年冬天。天气冷的要命，娇生惯养的大小姐不幸手生冻疮，白皙纤细的手指被冻得有些红，于是她只好勉为其难接受了他的手套，并且在冻疮发作时每天都面露嫌弃地佩戴着。
　　他不知道是她本身就讨厌手套，还是“恨乌及乌”，只是讨厌来自他的手套。但他猜原因是前者。
　　因为在此之前，他从来没有看见她带手套。实际上，她也不是太喜欢穿袜子。她大概并不喜欢自己的灵活手指被迫拘束在厚毛线中的感觉。
　　第一年冬天，大家还在这栋狭小的“科考站”木阁楼里举行了一个小小的圣诞节聚会。吃过晚餐后，大家都各干各的，有人走出去醉醺醺地在大雪里散步，有人安静地在角落里看书，还有两个人动作暧昧地挤在沙发上，交头接耳地聊天。
　　当时维克托坐在桌前，一门心思地吃已经冷掉的巧克力饼干。李就坐在他的身面。几杯伏特加烈酒后，她的眼睛亮晶晶的，不知道醉了没醉。她趴在桌子上，头枕在手臂上。
　　有一瞬间他们离得很近，她的鼻尖几乎碰到他的脸。
　　她对他说，她想要离开这里。她不想一辈子都待在这里。
　　“你不会一辈子待在这的。安娜贝尔。”那时他好像是这样回答她的。
　　他看着她的脸，她大概确实是喝醉了，因为那听起来一点也不像永不服软的高傲大小姐会说的话。电灯的橘黄灯光照在她的乌黑发顶，像蜂蜜流进纯黑的苦咖啡。他摇了摇头，说，“战争结束了，我们就能回家了。”
　　可是她最终却真的没能离开这个寒冷的西伯利亚。
　　至少她的身体没有。永远地埋在了雪山下。永远停留在了十九岁。

　　安娜贝尔·李忽然离世。几个月后，亨利也有些不对劲了起来，每天自言自语，看起来精神状况十分不稳定。其实他一直患有一定程度的躁郁症。只是那次发作的厉害些。
　　维克托甚至怀疑，似乎有人对亨利施加了某些精神暗示，使他变得疯疯癫癫的。
　　亨利发病了，他无法再高效率地破译密码。维克托劝他回自己房间休息，多睡眠，少思考。
　　某天晚上总指挥部又发来了无线电报。经过一夜紧张的破译，大家彻夜未眠。等到第二天清晨时，维克托终于从书桌前起身，活动了活动僵硬的脖颈。他走出去倒了杯咖啡，准备下楼给亨利送早餐。然而当他走到亨利门前时，发现房门是开着的。里面的人不知所踪。
　　大家找了好久，都没有找到亨利。看样子昨晚他一个人走出情报站了。
　　外面到处都是皑皑白雪，他能走到哪去？他甚至都没穿大衣。他的厚外套仍然挂在他的房间里。
　　亨利能跑到哪里去？没有人知道。总之，他们从此再也没有见过他。
　　如果是一个人深夜跑了出去，衣着单薄，并且在冰天雪地里待了这么多天……他大概是没什么可能活下来的。
　　亨利消失后，科考站里就只剩下了四个人。
　　战争总会有结束的一天。
　　维克托曾经想象过很多次，那天会是什么样子的。
　　自己会坐火车回到莫斯科，炮火扫射过的废墟将会重建。自己会送给安娜贝尔一本《爱伦坡诗集》，纪念他在战争里的一段爱情。
　　可他没能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
　　几个穿纳粹军服的男人忽然包围了这里。德意志第三帝国即将覆灭，士兵们眼底有绝望的疯狂。1945年的春天，他们忽然包围了西伯利亚第五情报站。就在一天傍晚，无声无息地包围过来。
　　大概是因为情报站里果真有间谍的缘故。

　　那天他正在自己的房间里，打包行李，将衣服与书本放进牛皮箱里。过不了几天，他就要回莫斯科了，只要总指挥部的文件批示发下来。
　　枪声就是在那时候响的。
　　他扔下衣服，跑下楼来。恰好看到纳粹士兵破门而入，举起黑洞洞的枪口。第一声枪响，艾达扑了过去，挡在了西奥的身前。后者愣了一下，瞬间脸色惨白，猛的转身，想要掉头就跑。第二声枪响，子弹从后面贯穿了他的心脏。

　　西伯利亚第五情报站，最后就只剩下他一个人。
　　那时他站在楼梯扶手旁，窗外是白茫茫的大雪，空气里浓重的血腥味流动。

　　从此之后他就失去了记忆。他醒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洁白的天花板，鼻腔里充满消毒水味道。自己穿着病号服，躺在一家疗养院的病床上。
　　大概被注射了过多镇定剂的缘故，他大脑昏昏沉沉的，于是挣扎着下床去开窗。窗户呼啦被推开，冷风呼啸着灌入。他稍稍清醒了一些。
　　窗外是一颗年老的橡树，树枝顶端冒出隐隐绿芽。已经春天了。
　　还是这年春天。
　　她死去的春天。

　　她死之前，他都没来得及给她那本诗。

　　【可我们的爱情远远地胜过
　　那些年纪长于我们的人，
　　那些智慧胜于我们的人。
　　无论是天上的天使，
　　还是海底的恶魔，
　　都不能将我们的灵魂分离，
　　我和我美丽的安娜贝尔·李。

　　——爱伦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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