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线管理协会

　　驱车赶到伦敦警署时，已是上午九点。
　　警署的接待室里放有几张桌子，桌子边围绕两排高凳，其中一个凳子上坐着一个小女孩，看起来大约八九岁，怀里抱着一只泰迪熊，由于个子较矮，坐在高凳上时脚沾不着地，两条纤细的穿着白色袜子的小腿垂在半空中，绑着蝴蝶结的皮鞋在阳光里一闪一闪。
　　“小妹妹，从什么昨天时候开始，你跑到公园里玩的？”
　　从远处看，女孩始终低着头，不知道在看什么。然而她的一切举动都被坐在她对面的一名衬衣男看在眼里。原来女孩没在发呆，而是正在专心致志地舔手指上沾的一圈亮晶晶糖粉。
　　“........有没有看到什么奇怪的事？”
　　长久的沉默后，衬衣男眉头频频抽搐，神色逐渐复杂。
　　仔细舔干净糖粉后，女孩放下了手，棕色睫毛在鼻尖上落下小片阴影，鼻尖微微抽动，片刻后，她抬起头。衬衣男猝不及防与她对视，继而愣了一下，面露喜色。
　　“这个。”她抬手指了指桌上的一个空碟。“我还要吃。”

　　空气寂静了两秒，衬衣男蹭的起身，怒而拍桌，“没有！”
　　继而拂袖离去，拉开接待室的大门后，还没走出几步，险些撞上拐角的两个人。待看清是谁后，衬衣男一脸苦笑，痛心疾首道，“不行，维德。我套不出任何话来。她，她，她又吃完一盒布丁了。”
　　“还是什么也不说？”
　　“什么也不肯说。”衬衣男咬牙切齿，恶狠狠回头隔空瞪了一眼，“我要去跟同事们说，谁也别再去跑腿给她买焦糖布丁！”
　　身穿深蓝色衬衣的男子很脚步匆匆，很快消失在拐角，伴随着他十分惆怅的叹息，所过之处扬起地板上一层薄薄灰尘，如同风卷残云。

　　薇薇拨推门而入，环视四周，遂走到女孩对面。
　　“你叫什么名字？”
　　果然，毫无言语。
　　这份沉默意料之中，却依然令人很不甘心。
　　“安妮。”维德淡淡摇头，“她的名字大概是安妮·霍尔。这是我们在连夜调查后得出的结论。安妮出身于利物浦的一家孤儿院，于两年前被人收养，领养人叫弗兰克·霍尔，是一个经营小书店的小老板，领养安妮的一个月后，他就携带这个养女一起搬家了，后来就没人知道他们的去向了。直到昨天。”
　　维德皱眉，顿了一下，开口，“经过对比，作为领养人时的弗兰克，曾经留下过领养登记卡片以及照片，从身材以及各项模拟数据比例来看，他与死者的相似度高达九十。”

　　薇薇安哑然。感到事情似乎向复杂的方向发展开来。
　　忽然身后传来敲门声。她回过头去，看到玻璃门后站着那个衬衫男。
　　“维德警官。”那人放下敲门的手，敬了一个礼，似乎是犹豫了一下，“有人来了。圣母教堂修道院的院长。他说，他说.......”
　　“他说什么？”
　　“他说想要见一见协会的调查员。”衬衫男瞥了一眼维德身后的白衣少女，“有消息想要亲自跟她说。”

　　两分钟后，薇薇安随维德匆匆赶到警局大厅。炉火烧得很旺，将室内空气与和寒冷的室外隔绝。薇薇安一眼就看到了那位站在大厅报纸架旁的老者。老人身穿黑色修士服，怀抱几本厚厚的大部头书，皱纹纵横的脸上架着一副眼镜，水晶镜片被细接骨木镜框包裹，镜框下垂有几根细细的锁链，一直垂到耳后。看到二人到来，老人点头致意。
　　片刻后薇薇安接过一份泛黄的破损纸张，“........您特地要求与我见面，就是为了请求协会援助教会，保留圣母教堂的地契？”
　　“两个错误。协会里的年轻小鬼。一，我不是特意来见你的。只是去市区图书馆借书，顺路。”老头不苟言笑，目光中充斥着严肃的审视，让人没来由的产生一种心悸的联想。这是一种比较特殊的恐惧震慑，不像是面对黑夜鬼怪的害怕，更像是.......中学时代最严厉的老师。
　　“第二。”老头推了推眼镜，镜片后射出的目光异常锐利且冰冷，“你难道不知道吗？圣母教堂与协会有所关联，当年也属于协会赞助者之一。现在教会没钱了，协会便打算过河拆桥，随意变卖修道院地契了？”
　　“........不会的，院长先生。”薇薇安看了看手中的地契，叹气。“若干年前教会对鄙协会进行的无私帮助，协会永远铭记在心。没有教会的支持，世界线多时空理论假说不可能被提出、论证，更不可能成为今天协会的奠基石。”
　　“不要对我撒谎。年轻人。我看到第117刊《太阳社日报》上的征地广告了。”院长面露愤怒。
　　“........可能是您看错了。”薇薇安顿住，回忆片刻，她确实并不知道协会是否有这样的打算。只好双手将地契递还，“十分抱歉，院长先生，您的意见我会忠实向协会转达的。是否需要我带您前往图书馆？”
　　“不必了。”院长冷冷道，一把抓回地契。“我还没有老到不记得路。修道院档案室已经灰尘仆仆，我昨天整理检阅时，竟然发现《圣奥斯定忏悔录》的版本不对，品行低劣的出版商印错了一个词。”
　　“主，你认识我，愿我认识你，你是我灵魂的力量，使它没有污点，也没有皱纹。”院长拍了拍怀里的书脊，声音愤愤，“竟然印成了‘没有亮点，也没有皱纹’。”
　　“......原来修道院档案室里的基督书籍也会出错啊。怎么回事，他们不是开教堂的吗？”坐在前台后的女接线员在泡一杯咖啡，低声吐槽，然后一道锐利的目光射来，她很快消了声。
　　“协会里的小鬼，别忘了替我转告协会修道院地契的事情。”院长冷冷点头，继而顿了一顿，从埋在漆黑修士服的脖颈前掏出一根挂有十字架的银链，“听说昨天有人死去，非常抱歉，不过我早就想到会是这样。”
　　“什么意思？”薇薇安抬头看他，忽然感到一阵寒风扑面。警局的大门被推开，年迈的院长抱书转身，走下门口的石台阶。
　　他黑色的修袍缓慢走远，只剩下一句临走前的祷告随寒风飘了出去，仿佛一只轻飘飘的雪鹄羽毛。“昨夜有一个人会离开我们，然后再也没有人能够离开。”

　　后来的半天内基本无事可做。薇薇安始终待在接待室内，坐在那名沉默女孩的身边。维德还有其他的事要忙，所以不再陪她一起，等待某些希望渺茫的回报。
　　“我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父母。在我十一岁那年，伦敦下了一场大雪。桥下的流浪汉都被冻死了。我觉得那种死亡比较幸福，一夜之间，发生在睡眠之中，不会有持续而绵长的痛苦。”薇薇安摇了摇头，端着一杯已经凉掉的红茶。
　　她已经在接待室里待了五个小时。房间内的空气一如既往，基本保持着沉默。起初前台的秘书会送来几杯红茶，发现这里的气氛依旧安静地令人窒息，久而久之，便不再来了。
　　“后来有一天，我终于也要死了。然而却没有死。我在温暖的医院中醒来，得知有人救了我，是一位科学家把我从大街上捡了回来。他是我见过的最善良的人。”
　　“我也是孤儿。安妮。”薇薇安把茶杯放回桌上，蹲在女孩的红色皮鞋边，鞋带上的蝴蝶结缀有一小颗圆润的珍珠，“你的养父死了。我们会帮你捉住凶手。我知道你一定看见过什么。而你什么也不想对我们说，对吗？”

　　女孩低头看她，抱着一只泰迪熊。女孩有一双琥珀色的眼睛，雪白的脸上没有一丝折皱，仿佛被雪吸掉一切声音的，结冰的湖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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