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线管理协会

　　下过雨后的天空格外晴朗。自从住进疗养院以来，薇薇安终于见到了第一个晴天。
　　起床后，她到厨房煮了壶红茶，端着茶杯坐到了桌前，按照惯例，开始给监护人写信。
　　阳光透过薄薄的白色窗帘，照在信纸上，纸面上的烫金粒子闪烁着细碎的光点，像被风吹皱的海面上破碎的阳光。

　　尽管阳光很灿烂，但是从窗外吹进来的冷风还是冷得要命，冷到她的手有点不听使唤。在连续写错同一个单词第三遍后，她放下了笔，叹了口气。

　　外面天气很好，她决定走出去看看。其实走廊里的阳光就已经十分明媚，只是有点热闹过头了。病人们彼此聊天，发出夸张的笑声，其中还夹杂着一个语气十分激动的家伙。
　　那是个年纪大约五六十岁的老头，正高举着一沓厚厚的纸，据他自己说，他是本时代最伟大的剧作家中的一颗沧海遗珠。此刻他正在举着那叠笔迹模糊不清的手稿，向每一个过路的人宣传自己的最新剧作——《西西里公主》。
　　据说主人公是一个金色头发的纤细少女。跟那位前天刚刚搬来疗养院的病人外貌八分相似。剧作家欣喜若狂，自己的作品终于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女演员。

　　薇薇安站在门口听了一会，那位精神抖擞的老年人依然在走廊里来回走动，情绪激动。薇薇安想了又想，最终没敢开门。

　　然而今天的阳光实在很好，如果把一整天的时光都待在屋里，薇薇安觉得挺浪费的。于是她环顾四周，决定翻窗下去。

　　薇薇安的房间在二楼，楼层并不高。属于那种，如果好好选择跳跃角度与落地姿势的话，兴许不会摔断腿的高度。薇薇安推开窗户，踩着凳子踩上窗台。她紧了紧外套的领口，低头朝下看去。
　　底下就是一片草坪。薇薇安病房的窗外有一颗水杉树，冬天叶子都掉光了，光秃秃的枝干横七竖八地伸展。那棵树离她很近，近到她一抬头，鼻尖就能碰到树枝。

　　薇薇安吸了一口气，试探性地摇了摇树枝，还算坚硬。她把脚伸出窗外，踩上了树枝。

　　然而她刚刚松开手，就听到了从脚下传来一声清脆的断裂声。
　　然后她脚下一空，整个人坠了下去。

　　薇薇安在树枝间撞来撞去，感觉自己像一个雪球，一溜烟地滚了下去。几秒钟后，她嘭地一声落地。

　　底下是一片草坪。由于已经是冬天，绿茵地变成了青黄夹杂的野草地。但是好在依然柔软。她被撞得七荤八素。等到反应过来，她发现自己正以一个狼狈不堪的姿势跪坐在地上。

　　“你好。姐姐。”忽然从头顶传来一个清脆的少年音。

　　薇薇安的面前出现了一双洁白的小皮鞋。她闻声抬头，是个坐在轮椅上的小男孩。男孩看起来十一二岁，有一头柔软的褐色头发，身穿白色圆领衬衫与黑色长裤，衬衫外还穿了一件浅棕色的小马甲。他正在低头看她，阳光下他的袖扣闪闪发光。

　　“你好，姐姐。我的皮球找不到了。你能帮帮我吗？”

　　小男孩笑起来特别好看，眼睫毛长长的，看起来像天使。
　　薇薇安从地上爬起来，觉得此刻的自己已经不能再狼狈。也许是此刻男孩一尘不染的整洁外观与自己仍然在往下掉落叶的头发产生了强烈对比，她开始真情实感地后悔这个翻窗计划。

　　“……”薇薇安站起来，若无其事地拍了拍衣服。
　　皮球找不到了？
　　她扭头看了看四周。终于在草坪的边缘找到了某个花花绿绿的球体。
　　因为昨天下了一天的雨。草坪泥泞遍布。那个角落阳光照不到，因此现在还是一片泥水。皮球陷在一摊泥里。

　　薇薇安走过去，帮他捡起来了。软软的泥水从她的指缝里掉了出来，伴随有某种令人不悦的腐烂的异味。薇薇安的鞋瞬间沾上了一层脏兮兮的泥巴。

　　“谢谢姐姐。”男孩眉眼弯弯，甜甜道谢，嘴巴像抹了蜜。
　　男孩用手帕擦了擦抱着皮球，就要转身离去。忽然哎呀了一声，轮椅的轮子大概是陷在了泥里，瞬间整个轮椅向右歪去，眼看他就要摔倒。
　　她愣了一下，立即向前一步，扶住。

　　泥泞湿滑地要命。她一脚踩了进入，然后脚踝扭了一下，一下子摔倒在泥水里。但好在扶住了轮椅。

　　“……小朋友，你一个人出来玩吗？”薇薇安捂着脚踝站起来，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满是泥水的白色外套，“没有人照看吗？”

　　“有啊。我的老师陪我。但是刚刚他去煮咖啡了。”小男孩昂起头，左右瞄了一眼。“现在他还没回来。呀，姐姐，你的衣服脏了……真是对不起……”

　　“没关系。洗洗就好了。附近有没有盥洗室？”薇薇安叹了口气，摇头。男孩给她指了个方向。她将男孩的轮椅推出了泥水，推到了阳光下的草坪上，随后朝盥洗室走去。

　　薇薇安来到了盥洗室，脱下外套，拧开了水龙头。然而水龙头发出了一阵仿佛被人掐住脖子的呜咽声，并没有一滴水流下来。她默默地又试了好久，不得已接受女盥洗室里水龙头坏了的这个事情。

　　一分钟后，她站在了男盥洗室，低头冲洗外套。
　　脱掉了外套，她就只穿着一件单薄的连衣裙。冰凉的水泡得她手指微麻，薇薇安站在男盥洗室的洗手池前瑟瑟发抖，沉思自己怎么会走到这步田地。

　　洗到一半，忽然从盥洗室门外的走廊上飘来一阵咖啡的香气。与此同时，一阵脚步声走来。她还没反应过来，就和来人对上了眼。
　　那是个年轻男子，身穿灰蓝色西装，鼻梁挺拔，端着一杯咖啡，走了进来。看到这位几乎身穿睡裙的清瘦少女后，他立即停了下来。顿时与她四目相对。

　　“………”在她的注视下，他有些迟疑地后退一步，走出了盥洗室门口，看了眼门口上的男性标识。

　　“……你没看错。先生。”薇薇安咳了一声，打破死一样的寂静，“嗯……女盥洗室的水龙头坏了，所以我跑到这来洗衣服。不好意思。”

　　“不好意思，我马上就走。”薇薇安在心里长叹，又看了几眼那人，她忽然觉得有点面熟，“........我见过你，先生。我是维克托的邻居。或许你已经不记得我了。”

　　“我记得。小姐。”年轻男子牵动唇角，露出一个十分淡的微笑，“我记得你。我叫文森特。”

　　“…………”
　　鉴于此情此景，“他记得自己”这件事并没有让薇薇安感到一丝一毫的安慰。她低头加快洗衣服的速度，不清楚自己要不要现在谢谢他的糕点。想了想，还是算了。

　　“没关系的，小姐。这里现在没人。我只是进来倒咖啡而已。”她不确定，他是否笑了一下。“你可以……嗯，好好洗你的衣服。或许你还需要肥皂吗？我可以回房间拿——”

　　“……不，不用了。”

　　这次她很确定，他笑了一声。

　　“我听维克托提起过你。他说，你是孤儿院的女老师，是吗？”他走到洗手池边，将壶里的冷咖啡倒了进去，棕黑色的液体打着旋流进下水道。

　　“是的。我教授数学。”薇薇安点了点头，严格遵守尤里安会长的剧本。
　　实际上，这也算不上谎话。除了世界线管理协会会员的身份，业余时间，她也的确在伦敦的一家孤儿院里教孩子们数学。“你呢？”

　　“我是家庭教师，这一点上我们很相似，我也辅导数学。”文森特冲洗着咖啡壶，淡淡说道，“富商海森先生聘请了我，给他的小儿子讲课。小少爷现在就住在柠檬草疗养院，不知道你见没见过他。每年他都会来这里住几个月的，进行腿部肌肉及韧带拉伸练习。”

　　“……他患有某种腿部的疾病吗？”

　　“天生就是如此。”文森特摇了摇头。

　　身穿西装的年轻男子低头洗着咖啡壶。从头到脚一尘不染，西装笔挺，再加上他轮廓分明的面孔，十分能吸引人的目光。
　　薇薇安用余光看着他，心想，如果他走在一片铺满眼光的绿色草坪，绝对能吸引一大片异性的目光。毕竟他看起来就像是那种很招女孩喜欢的年轻人。
　　但也只是在心里想想那种程度的喜欢。估计只有很少的女孩才会鼓起勇气，找他搭讪。
　　因为他浑身都在散发着一种冷淡的气场，货真价实的生人勿近。

　　薇薇安觉得，只有两种人才会时刻给人如此冷漠的印象。
　　一种可能，就是他真的很冷漠，没有多余的情绪起伏，比如她的监护人杰克。
　　另一种可能，就是他其实有正常的情绪波动，只是懒得表露。换句话说，他不屑于与那些他不欣赏的人谈话。所以他总是一副沉默寡言的样子，不时地点头敷衍一下。其实他骨子里非常自傲。

　　薇薇安不知道他是哪种人。但她猜他是第二种。因为第一种人实在太少见了。这辈子她已经碰上了那样一个难搞的神经病，应该不会再遇见第二个。

　　跟一个冷淡而自傲的人聊天是比较困难的。因为你必须要想出一个能够确实吸引他兴趣的主题。否则，他将会永远保持着那副彬彬有礼但疏离到可怕的笑容敷衍你。

　　“文森特先生，有时候辅导未成年人数学，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是吗？”外套已经被洗了一遍，泥水大致都被冲掉了，只是还有几个轻微的印子，薇薇安叹了口气，觉得自己果然还是需要一块肥皂。
　　“毕竟，我也是一名孤儿院的女教师。他们总是拿着不及格的试卷来问我，为什么这道题错了。我让他们再仔细算一遍，因为那道题的计算步骤有点繁琐。于是他们又算了好多遍，再次困惑而愤怒地拿着试卷跑进我的办公室，说确实是这个结果，他们没有算错。”

　　薇薇安叹气拧了一把外套的水，“我陪他们算了五遍。结果发现，问题出现在一开始。他们抄错了题。”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该学催眠心理学。因为每次我的课上，都有一大片孩子们哈欠连天。”薇薇安笑了一下。扭头看他。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有一个瞬间她似乎在他眼中看到了赞同。

　　“有些事情是要讲天赋的。小姐，我赞同你的看法。教未成年人数学，是一项应该被废止的工作。教会愚蠢的人智慧，本身就是一件很愚蠢的事情。不幸的是，世界上的人大多都很愚蠢。”他甩了甩咖啡壶里的水，低头整理袖口。

　　他依然声音冷淡，但她能够听得出来，他终于开始花心思与她讨论某件事了，而不是一味地敷衍。
　　他低低地说，微微闭眼，似乎陷入一段往事的回忆，“到目前为止，我也只见过一个天才。那样的天才，或许以后都不再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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