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线管理协会

　　次日清早，当旅社房间门被敲响时，薇薇安正坐在家里写信。
　　她已经两个周没有收到监护人的回信了。这件事不太正常。
　　虽然薇薇安深信不疑，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人比杰克·希尔更加讨厌与人保持通信了。但是“每周定期通过书信形式提交自己的行程”这件规矩，当初就是由杰克定下来的。没理由他会不遵守。
　　况且，他一向回信回地十分准时，并且习以为常地在回信中夹杂各种嘲讽她的冷言冷语。
　　天有些冷了。墨水有些冻成块了。于是她煮了一壶热茶，暖了暖墨水瓶，叹了口气，用钢笔蘸了蘸稍稍化开的墨水。墨水依旧有些粘稠，以至于她必须谨慎书写，否则便会在雪白的烫金信纸上戳出一个洞：
　　【亲爱的监护人先生，
　　早上好。好久不见。
　　我现在坐在多佛尔小镇的旅馆二楼，给你写这封信。现在是清晨六点，所以请允许我以“早上好”向你致以问候。
　　听说近日你在北欧出差。可不可以告诉我，你在北欧的哪里？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给我带回一只北欧挪威的雪绒花？
　　我听说十一月份的挪威会盛开很多这种白色的小花。】

　　写完几行字后，薇薇安握着钢笔皱眉，陷入接下来应该写什么流水账的沉思之中。忽然门被拍响了。
　　这家旅馆有些年头了。木门的门板十分脆弱，被拍动时产生奇异的哀鸣。起初她还以为是楼上的小孩又在往地板上扔弹珠玩。楼上的房间里住了一户人，前天早上薇薇安还同他们打过招呼，据说是从南意大利跑来度假的。

　　薇薇安穿着拖鞋，起身去开门。门口的家伙穿着一身警察制服，给了她一种不祥的预感。
　　很快这种预感便得到了证实。

　　银橡叶剧院的老板死了。他上吊死在了自己的家中。由于屡教不改的赌博，前天鲍曼先生的妻子终于领着女儿愤怒地离家出走。
　　其实这种事情也不是没有发生过。只不过以前他都会认怂地拦住她的。即使没有当场拦住，最迟不超过两天，鲍曼先生也会亲自前去接回他的妻子。然而这次他却没有这样做。
　　当玛丽·鲍曼再次摔门而去时，门后的男人并没有跑出来挽留她。甚至在接下来的三天，他再也没有出现在她的面前。这让玛丽·鲍曼产生了一种奇异而窒息的感觉，仿佛他的丈夫就此消失在了她的世界中，融入街头拥挤着的人海。
　　尽管他们夫妻之间的感情早已在数十年的两相生厌中缓慢耗尽，但是一想到如今他真的要彻底抛弃她了，她还是感到某种暴怒的悲伤。
　　她的丈夫不禁嗜赌酗酒，而且还有一个年轻迷人的情妇，他深深地痴迷于一个正值青春年华的美丽女人，从此便不屑于注视自己刻薄无趣的太太一眼，哪怕用最敷衍的目光。
　　有时玛丽·鲍曼常常会有一种窒息感，仿佛漂浮在水里，肺里的空气一点点被排挤出去，胸腔里传来缓慢而崩裂般的疼痛。她无法接受这种结局，这比丧夫还要令她心中郁结。
　　于是在今天早上，她终于无法继续忍耐下去了。一个人孤零零地在旅社中待了三天，陪伴自己的只有只会哇哇大哭的女儿。在这三天里，没有任何人来找她，她也没有去找任何人。
　　玛丽·鲍曼作为家庭妇女，已经与社会产生了某种脱节。熟悉的窒息感愈演愈烈，她忽然无法呼吸，仿佛在这个小镇上，自己不再被任何人所需要。于是她迈着略微颤抖的步伐，小跑走回了家。打开家门的那一刻，她立即就将门口的一个玻璃花瓶狠狠扔到了地上。清脆的破碎声后，玻璃碎片四处飞溅，她深吸一口气开口，想象着他面色阴沉地从卧室走出来时，她应该用什么恶毒的字眼诅咒他。然而事情并没有按她所设想的方向进行。
　　没有人向她走来。房间里寂静无声。
　　她抬起头。就在这时，她才发现他真的死了。
　　她的丈夫被一根麻绳悬挂在了屋梁上，上吊死了。他闭着双眼，平时里令人胆寒的眉眼头一次显得苍白而温顺，现在她可以尽情地辱骂他了，他再也不会有任何暴力的还手与对骂。
　　他的双腿悬挂在半空中，皮鞋掉了一只，因此光了一只脚。那双穿有羊毛袜子的双脚在寒风中晃晃悠悠，像坏掉的发不出响声的风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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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么？费尔格·鲍曼死了？”
　　“今天早上被他的太太发现吊死在家中，疑似自杀上吊。死亡时间大概是昨天夜里。”
　　警察推了推眼镜，看向薇薇安，神情严肃，“我们在他家中发现了这个——”
　　“一件黑色的斗篷，领口还有残留的血迹。跟这件衣服隐蔽放在一起的，还有一把锋利的匕首。我们已经将这把匕首与莉莉娅肩膀上的伤口形状做过了比对，结果比对一致........薇薇安小姐，看来你之前说过他是跟踪莉莉娅的黑衣人，这是对的。”

　　“他的右边小臂上也有伤口，疑似被指甲抓过的痕迹。我记得你曾经说过，莉莉娅被跟踪的那天晚上，她与黑衣人发生了短暂的搏斗，她用指甲抓伤了他。”警察点了点头。

　　“所以......他畏罪自杀了吗？”警察停顿片刻，站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抬头凝视着那根绑在房梁上的麻绳，有些犹豫地开口。

　　“谁说他就是凶手了？”淡淡声音响起。灰衣青年走了进来，站在吊灯底下扫视四周，勘察现场。他解下白色围巾，将围巾搭在右臂上，面色平静。
　　“你为什么如此相信鲍曼先生就是凶手，薇薇安小姐？恕我直言，自从警部作出暂时取消你调查此次案件的资格这一决定起，你就似乎一直备受某种急躁的情绪所困扰。这不利于你办案，也不利于你洗脱嫌疑，你知道的。”

　　“你说错了。维德警员。我谁都不相信。我只相信证据。”薇薇安抬头看他，暗自咬牙。“难道你还要一直怀疑我下去吗？”

　　“如果你没有其他证据洗脱嫌疑的话。恐怕是的。”

　　薇薇安浅浅呼吸了一口气，面露微笑，捏碎了一个饼干。饼干渣掉在了衣服上。
　　她觉得他的脑子简直坏掉了，他仿佛中了魔。

　　“薇薇安小姐，不要见怪，我们绝没有针对你的意思。”另一个警察摆了摆手。不过在她看来，他倒是旁观地饶有兴致。“你一直在怀疑鲍曼，这一点我们看出来了。不过，鲍曼为什么要杀死莉莉娅？他的作案动机是什么？”

　　“不知道，我只能阐述我的猜测。据说在两年以前，银橡叶剧院还没有负债累累，那时剧院的摇钱树是一个清冷而美貌的歌女。剧院老板曾经以半威胁半的方式追求过她，据说她并没有答应。也许这么多年里，他从未放弃对她的纠缠。他一直在跟踪她。终于在某一天夜晚，这份纠缠未果的遗憾变得疯狂起来，他一手拿刀割破了她的衣服。在挣扎中他失手杀了她。最终他落荒而逃。”
　　薇薇安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眯眼试图还原案发场景。“其实他也不是有意的，他也没有料到自己会害死一条人命。只是一不小心，刀不长眼。其实在他的眼里，她的死活或许本来就不那么重要。自己旗下的一个小小歌女罢了，无依无靠，本来就算不上什么人命。”

　　另一个警官听罢，唔了一声，开始思考。绿眼睛的青年警员仍然站在窗边，不置一词，不过从他过于冷淡的面部表情中可以看出，显然他并不赞成这份猜测。
　　大概是不想再待在青年警官的身边，金发少女裹紧领口，转身拧开公寓门把手，快步离去。
　　想了又想，她决定在街角的咖啡店度过一下午的时光。在那里她再次遇见了凯尔。严格意义上说，是坐在窗边的她，偶遇了从窗边街道上经过的他。
　　“小姐。我听说了你的猜测。坦白说，我觉得你说的很有道理。放轻松，你一定可以破获此案的。”凯尔隔着窗户对她打了个招呼，认真地注视她，随即叹了一口气，“只是你为什么总是绷着脸，看起来不是很开心。”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刻意这么做。但我感觉他在针对我。我完全想不出，自己有什么得罪过他的地方。”
　　“你在说谁？那个年轻的维德警官吗？嗯......需要我说实话吗？可能是你的性格。你知道的，小姐，你总是冷冰冰的。可能你在无意中得罪了他，这种事谁也不好说。”凯尔煞有介事地分析，完全没有自己正在勇敢作死。等他终于发现少女面色阴沉之后，赶紧瑟瑟发抖地补了一句。
　　“不过....不过你很善良！小姐！这谁都能看得出来！”

　　“谢谢你的夸赞。不过，被赞美善良，比被诋毁还要令我难受。你根本就不了解我，凯尔先生。不要对不了解的人妄下定义，这永远是最明智的处世之道。”薇薇安冷冷摇头。
　　“话说回来，克丽丝呢？今天剧院老板去世了，剧院里几乎所有的演员都来哀悼。我怎么没在这里看到她？”

　　“我也不知道。可能她还不知道这个消息吧。”沉默片刻，鸭舌帽青年耸了耸肩。他趴在窗边，下巴托住腮，阳光洒在他的侧脸上，鸭舌帽的帽檐在鼻梁上落下小片阴影。深秋的街道落叶纷纷，他举起手想要抓住一片落叶，却什么也没有抓住。
　　秋风呼啸，以更快的速度将那片落叶吹到远方，只剩下稀薄的阳光从他的指间滑落。

　　“明天举行鲍曼先生的葬礼。我想，过不了多久，这家剧院大概就要被拍卖掉了。知道吗？小姐，我觉得一切就像在做梦一样。银橡叶剧院真的要散了。我在这里度过了很多年，那些过去的岁月看起来就像一场美妙的梦境。剧院就是我的家。尽管谁都看得出来，剧院已经负债累累，逐渐崩溃。这一个月以来，剧院里发生了太多的事情。”

　　“如果我有钱就好了。如果我有这么多的钱就好了。”他轻轻叹了口气。“那样剧院就不会被别人买走了。我在这里度过了很长的岁月。我还不想要与它分开。”

　　“但是人生充满了各种的别离。我们谁都没有办法改变，对吗，薇薇安小姐？”他在微笑，看起来却令人有些悲伤。“现在，我的梦终于要醒了。明年的蝴蝶巷，也再没有蝴蝶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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