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线管理协会

　　“出现了。多佛尔小镇的第一个遇害者。”

　　“是谁？是谁是谁？”凯尔惊恐不安。

　　“就在那。”

　　凯尔的表情瞬间十分僵硬，仿佛说服自己一般，把自己的脖子一点点向后扭去。他瞪大眼睛，一副已经下了很大的决心的表情。等到看清楚后，他大大地“靠”了一声。
　　“什么？薇薇安小姐，你有必要向我解释一下，我看到了什么？只是一只死掉的野猫？”他看起来有些崩溃地对她大叫。

　　“野猫也是生命。也应该得到尊重。凯尔先生。”薇薇安面无表情地看他，“而且你看，野猫四肢僵硬，口边残留白沫呕吐物，双目圆瞪，显然是中毒而死。”

　　“服了你了，薇薇安小姐。可是剧院最近闹老鼠，老板气急败坏买了很多老鼠药。也许是它误食了老鼠药呢？”凯尔叹气一声，抱起双臂。

　　砰地一声。二人头顶的窗户被猛地推开。
　　“吵什么吵！现在是早上六点半！小妞，你还没走吗？早就说了我们这里不会有杀人狂。凯尔，如果你也要跟她一起胡闹的话，就带着她滚远一点。至少不要在清晨吵我醒来。”鲍曼先生从窗户里探出脑袋来，吹胡子瞪眼，愤怒地挥舞拳头。

　　“那是什么？一只死猫？哦，等等.....这只猫看起来有点眼熟。小妞。”他低头瞪着二人，粗声粗气地说。很快他就又换上了一副欣喜的表情。“哦，我的上帝，是那只该死的猫，太好了。谢天谢地，它早该死了，小妞。它曾经从窗户下跳下来，碰倒了我的一只价格不菲的瓷器花瓶！事实上，它闯过的祸比这还要多得多。这只该死的猫总是来找我的麻烦！哈，你瞧！我早就知道，批发老鼠药是正确的决定！”

　　“看来鲍曼先生跟这只猫有过一些纠葛。”薇薇安撩起白色实验袍的下摆，弯腰蹲了下来，一边观察着猫身体的僵硬程度，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副胶皮手套。“看样子这只猫是前天夜里死去的。那么我可以问您几个问题吗？鲍曼先生，你最后一次见到它是在什么时候？”

　　“在你的梦里，小妞。”鲍曼匪夷所思地瞪着她，发出一声不耐烦的嗤笑，“怎么，你还没睡醒吗？我没有看错吧，大名鼎鼎的世界线管理协会的特派调查员，现在准备一本正经地调查一只野猫的死因了吗？”

　　“正有此意。”薇薇安戴上胶皮书套，轻轻触摸野猫的颈部皮肤。听见从头顶上方的窗子里传来一声更大的讥笑。随即他气势汹汹地大声关上了窗。

　　薇薇安面对着野猫已经冰冷的干瘦躯体，伸出手来，帮它合上了那双因为干涸而深陷的眼。她还没来得及继续做些什么。忽然从剧院的屋里再次传来一声巨响，仿佛玻璃或是某件重物被砸碎的声音，混杂着一串女人的尖叫。
　　“鲍曼！费尔格·鲍曼！你在哪里？”一个身材矮胖的女人，声音听起来尖细如被指甲刮擦的木板。她大声摔砸着她所能看到的一切。

　　“......凯尔，她是谁？”薇薇安站在门口，有些茫然地看他。而他并没有立即回答她。事实上，他脸上的笑意还没来得及褪去，就僵在了脸上。

　　“你把家里所有的钱都输光了。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嫁给你这么个倒霉的赌徒！费尔格·鲍曼，快把这家剧院卖了！我要你立即把剧院的地契卖了！”女人大声尖叫，“滚出来，我知道你就在这里。我问你，昨天你在哪里？昨天晚上，我和你的女儿孤零零地躲在家里，几乎要被上门讨债的人扫地出门！”

　　“.......喂，你怎么来了？我说，你没必要一大早就跑来剧院吵嚷。”片刻的寂静后，二楼的阁楼门打开了，一个略微秃顶的中年男人从门后走了出来，就在他走出卧室门的一瞬间，他飞快地反手重新关上了门。他穿着一件皱巴巴的衬衫，正在胡乱地往脖子上系领带。不知怎么，他看起来似乎有点紧张。

　　矮胖女人闻声抬头，咒骂着快步走上楼来。
　　就在她刚刚走上二楼的时候，男人身后的卧室门又一次开了。

　　门口出现了一个正在梳头的年轻女人，她懒洋洋地打了声哈欠，看得出昨晚她并没有洗干净妆，此刻嘴唇仍然残留一抹殷红。她举着一柄梳子正在梳头，宽齿木梳在她长长的酒红色卷发间滑动，偶尔掉下几根轻飘飘的断发。

　　周围陷入片刻的寂静。

　　然后啪地一声。
　　矮胖女人抬手扇了她一耳光。

　　她们面对面站着，对比之下，矮胖女人显得更加容貌憔悴。她瞪大眼睛，看起来咬牙切齿，却又忽然让人感觉她很可怜。她的眼泪一下子滚了出来。

　　“你疯了!”鲍曼先生怒吼着打开她的手，十分心疼地摸了摸红唇女子的脸颊。后者看起来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巴掌惊了一下，继而冷冷挑眉，转身走回了屋里。鲍曼先生赶紧追了上去。瞬间走廊里只剩下了那个跪在地上嚎啕大哭的矮胖女人。

　　“玛丽·鲍曼。她叫玛丽·鲍曼。”薇薇安举着手套站在大门口，抬头注视着面前的一切。片刻后，身旁的年轻人终于发出一声窒息般的叹息，“薇薇安小姐。她是老板的妻子。”
　　“我以为她早就知道了。当初嫁错了人，就应该知道迟早会有这一天。”化妆间内，舞女坐在镜子前，抬手给自己的右侧脸颊敷冰，她的声音平静而冷淡。她看起来并没有什么鲜明的表情，只有从她微微挑起的细眉才能看出那隐藏在面无表情下的对于愚蠢的唾弃。她对着镜子皱起了眉，按了按自己仍然残留微红五指印的脸颊，叹了口气，“亲爱的爱莎，可以帮我再拿一块冰来吗？鲍曼夫人在哪里？还在跟老板吵吗？”

　　“让我看看。啊，已经开始寻死觅活了。”

　　“呵呵，这对她来说也算是一个意外的惊喜。听起来她今天本来只是打算来跟老板吵架的，因为屡教不改的赌博问题来找他算账。看来她跟我很有缘分，恰好遇见了刚刚起床的我。我的天，但愿老板不会跟她离婚。”克丽丝接过冰块，面色阴沉，扶额□□，“老板跟我说过很多次了，如果他离婚了，会立即来娶我的。但愿不要。”

　　薇薇安坐在窗边看书。她低头喝了口茶，默默观察着房间里的所有人。显然舞女克丽丝与她的密友正在真情实感的幸灾乐祸。凯尔一直站在房间角落的窗边，背靠木窗，扭头看向窗外，不知道在看些什么。仔细想来，这是薇薇安第一次看到这个活泼的青年没有保持微笑。此刻他收起了所有笑容，甚至看起来有点悲伤。

　　“剧院已经负债累累了。我听喝醉酒时的老板说过，鲍曼夫人此前一直劝他拿出剧院地契抵债。只不过老板都拒绝了。然而目前情况似乎真的不太好了，讨债的人都讨到家里了。恐怕老板不得不变卖地契了。”克丽丝捂着冰块，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勾唇笑了一下，然后她挑眉做了一个飞吻的动作，“凯尔，你应该开心一点的。我们终于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了。”

　　“你不难过吗？克丽丝小姐？”薇薇安抬头看她。“我的意思是说，你在这家剧院里待了这么多年。忽然要离开它，你不觉得有一点难过吗？”

　　“难过？我为什么要难过？我有足够的美貌，与能言善辩的口舌。全小镇最美貌的舞女克丽丝，即使离开了这家破破烂烂的小剧院，也完全可以在任何一个地方立足。”克丽丝扭头看她，声音里带有一丝妩媚的慵懒，“告诉我，小姐，我为什么要难过？”

　　气氛再次陷入沉默。没有人再轻易挑起话题。只剩下克丽丝一边对着镜子化妆，一边旁若无人地轻轻哼唱小夜曲。
　　薇薇安在心里叹了口气。这屋子里的空气闻起来越来越奇怪，掺杂了多种情绪，复杂地令人窒息。
　　于是她起身离开。她转身走下楼梯，一路走到了楼下。从剧院的偏门拐出去之后，薇薇安抬头看了一眼，发现自己的头顶恰好就是凯尔背靠着的那扇窗户。他看起来依然闷闷不乐。看到薇薇安仰起头来看向自己之后，凯尔才终于牵动嘴角笑了一下，对她挥了挥手。然后他背过身去，从那扇窗户边走开了。

　　薇薇安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窗户旁的阴影中。沉默片刻，她重新低下了头，刚想抬脚走开。忽然在拐角看到了一个人。
　　“怎么是你？.....莉莉娅？”薇薇安顿了一下，有点吃惊地睁大眼睛。
　　身形清瘦的歌女站在拐角的小片阴影里，乌黑的长发垂在胸前。她的右手端着一个小碗。一个灰扑扑的陶碗，里面放着一些发出奇怪气味的浆糊。

　　歌女冷冷瞥了薇薇安一眼，显然并没打算搭理她。她很快便不再看薇薇安，径直从墙角走出，双目平视前方，仿佛在注视一团空气。然而还没走几步，她忽然停住了。三秒钟后，她松开了手。
　　碗咕噜噜地滚开，滚到了那只死猫身边。

　　“你是来喂猫的吗？很抱歉。”

　　薇薇安吸了吸鼻子，闻到了那一团把过期鱼罐头的气味，虽然不是很新鲜，却足够令一只脾气恶劣且四处流浪的野猫饱腹了。只是那只猫现在已经死了，再也吃不了任何东西。歌女的唇颤了颤，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我不是来喂猫的。你猜错了。”片刻后，歌女冷冷转身。

　　“也许吧。我有很多其他的猜测，你有兴趣听一听吗？比如，你知道它是怎么死的吗？”薇薇安摇了摇头，摸了一下野猫的断尾，看来它生前确实并不安逸。薇薇安没有抬头，却用余光看到了歌女忽然戛然而止的步伐。

　　“只是一个猜测，莉莉娅小姐，不要介怀。我猜，它是被老鼠药毒死的。而毒死它的那包老鼠药不在别处，就藏在你的屋子里。上次我去你家拜访的时候，我看到了，你把那包老鼠药夹在那堆治疗咳嗽的药瓶里。那堆药瓶就放在你的床头柜里，和一小团针线堆在一起。我在这只倒霉的野猫身上，看到了几个线头。它的尾巴断了，看起来疾病缠身，所以全身的毛都脏兮兮的，纠成一团。它断尾旁的毛发上就沾着一小团红色的毛线。这团毛线和你床头柜里的看起来很像。”薇薇安摊开手套，捏起那一小团红色絮状物，轻轻摇头。
　　“想听听我的第二个猜测吗？莉莉娅小姐，你在预谋什么。一般人是不会这样做的。即使那些毒药被用来驱鼠，正常人也不会把它们装在吃光的药瓶里，小心地放在自己的抽屉里吧。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想自杀，莉莉娅小姐。”

　　长久的沉默后，歌女转过身来。她低头看向少女，嘴唇动了动，但是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你曾经荣光过。或许是在很多年前。那时候全小镇里的人都来听你唱歌，每天都来。但那些都已经过去了。时光在带走那些往日虚荣的同时，也在你脆弱的心脏上割了一道深深的伤口。那道伤口很不显眼，莉莉娅小姐，它被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有时候，伤口上有附着物是好事，比如药物，它们能促进伤口愈合。”

　　只是在她的伤口上附着的那些物质，并不是色彩鲜明的药粉，而是看起来状若无物的沙石。歌女把它们洒在伤口上，来欺骗自己，看起来这道伤口已经愈合好了，又或者，在这颗冰冷的心脏上根本就不存在这样一道伤疤。于是那些沙子便永远附着在伤疤上面，使那些伤疤永远无法愈合。

　　“我想这么多年来，你过得并不快乐，你一直在被剧院的众人排挤。比如，克丽丝小姐。但她也是可怜的家伙，你知道吗？她太过于依赖自己的青春年华了，一旦青春流逝，她便无法生活。”

　　薇薇安与她对视。她清瘦的脸洁白如雪，看起来气色不好，阳光落在她的侧脸上，有某种易碎的质感。她有一双乌黑的眼睛，就像她那如同丝绸的头发一样黑。她就那样低头看着薇薇安，如果不是胸膛仍然有轻微的起伏，薇薇安甚至怀疑，自己正在凝视一座会呼吸的雕像。

　　然后雕像开了口，声音带有轻微的颤抖。
　　“........我收到了一封信。就在昨天，来自协会的小姐。有关这件事，我并没有骗你。确实有一个人，每天都给我写诗。这次的信很短。他说，来年的春天，蝴蝶巷里会飞舞无数的蝴蝶，他们飞在春天里，美丽地像一场梦。”

　　“我如果是你，我会选择继续活下去，莉莉娅小姐。你还年轻。你有很多种未来。或许昨天的月亮已经坠落，然而明天的清晨阳光仍将继续洒落。”薇薇安脱下手套，站起身来。“你很善良的，莉莉娅小姐。你一直在喂这只无家可归的野猫。而它不小心替你吃掉了放在抽屉里的老鼠药。或许这只猫代替你死了。它也想要你继续活下去。”

　　歌女低头看着那只猫，眼泪忽然从眼眶中掉了出来，滴落在野猫软绵绵的耳旁。那是薇薇安第一次看到这个古怪阴郁的歌女哭，也是第一次看到她笑。她低头抱起那只猫，轻轻吸了口气，露出一个满脸眼泪的微笑。“我不想死了。”
　　“我不想死了。小姐。过去的我太过愚蠢。我想，我的人生该重新开始了。”歌女蹲在原地，将脸埋进自己的颈窝。
　　秋风有些凉，她只穿了一件单薄的长裙，她的脊背微微颤抖。那一刻，阳光洒在她的身上，似乎终于蒸发走了盘旋在她身上的所有阴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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