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命

　　二月间，四周都清爽澄亮，只有一桩破旧的彩色房子孤独地歪倒在那里。我坐在车后座，默默地数着，准许进入的铃声一共敲响了十二声。

　　现在是上午十点，我到了第十二区边境医院，虽然带了口罩，但是扑面而来的腐蚀气味还是让我胃里翻出了酸水。我带好所有的拍摄器材和笔记本下了车，回头望了一眼总管。他从驾驶座上走出来，一只手把着车门，另一只手搭在车顶：“你去吧，我就不进去了。”

　　我默默地转回身，一副大义凛然往前走的样子。今天的西装有点不合身，何况外面还穿着防护服。我刚才转了上半身，衬衫就顺着肚子滑了出来，两肩也歪了。唉，不过不合身也不能怪我，这套本来就不是我自己的，是我借来的，来这种地方，我为什么要穿自己的西装？几百几千一套的衣服，我可舍不得糟蹋。

　　我是一个星期前公司新入职的员工，公司的业务是生物控制与智能技术，但是很不巧的是，我并不是一个学技术的，而是一个学新闻的，自然而然就成了公司压榨的对象，休息时间少，经常加班，工资还低。其实我爹说，他那个时候，学技术的和不学技术的差别还不是很大，也有很多公司给这两个岗位的年薪也差不多，可是从我2023年出生起，两者之间的差距就逐渐拉开了。虽然全家从上到下各路亲戚都劝我一定要去学技术，我还是学了个在当时已经可以说是在苟延残喘的专业。这不，我正上着台阶，当我的防护鞋踩在这些恶心的菌落上，挤出一条条绿色的脓水的时候，我脑子里还能想起当时被全家亲戚的唾沫星子差点淹死的场景。

　　后不后悔，我也不知道。

　　其实这里的场景我早就能预想到。接到这个工作是三天前的晚上，我刚洗完澡还没穿衣服，总管就打电话来了。我急急忙忙地跑出去接电话，听到他说，有一个公司很关注的边境医院，在十二区，几天前刚违规关闭，让我跟进一下，还给了我一点资料（商业机密），单方面通知我三天后去采访。

　　听到“违规关闭”几个字，我几乎就能想象那里的场景。生态破坏很严重，所有的区域都在地底植入了生态管理器，它会在地表形成一层保护膜，因为光照射下来保护膜表面是彩色的，大家都叫它“彩虹”。违规关闭的医院是要严查的，更不可能再给它开“彩虹”了，除非有别人买下这块地，盖楼搞房地产或者修其他什么，再去向总部或者区分部申请开通“彩虹”。

　　关闭的第一天，各种微生物、生物甚至变种生物就会疯狂肆虐，把整个医院吞没。如果里面还有人类，不可能会活下来。显然，这块地虽然没开“彩虹”，但必定是经过特殊保护的，几乎没有什么大型生物和变种生物的出现，只是地面、墙面都被杂色菌群包裹住了，千百种颜色晃得我眼睛疼。走进大门，我打了个寒战，觉得自己在做一件特别恐怖，又特别重要的事情。

　　因为，门口森严的守卫，和这栋楼依然可见形状的现实告诉我——这里面有一个对公司来说非常重要的人。

　　那个人也就是今天我要拍摄的人。

　　我轻手轻脚地往楼上走。我敢保证，这种事情除了我以外，从来没有第二个人做过。要不是我这么爱岗敬业，谁会来这种违规关闭的地方拍摄！天花板，地板，墙壁都是蠕动的、湿答答的生物，太恶心了！我认不全，叫不出它们的名字，但至少我知道它们是没有毒性的。

　　终于走到了二楼，从这房间格局看，二楼之前分布的应该是一个个门诊科室，但看不清门牌上的字。我只好顺着左手边第一个房间开始找，推开第一扇门，还没等我看清楚房间全貌，门就被门缝里长着的菌落挤压着给弹了回来。我只好又猛地一推，才勉强看清楚。里面没有人。

　　第二扇、第三扇、第四扇……依然没有人。

　　这人到底藏在哪里啊？！

　　就当我的手离第七扇门把手只有一厘米远的时候，门突然开了。我最先看到的是一个水杯，然后再是一个女人。

　　一个好干净的女人！

　　我说她干净，不是因为她打扮得漂亮，衣服很白净，头发很整洁。而是她的头发被胡乱地扎成一条马尾，衣服上有黄色的不知道是怎么弄的污渍，素面朝天，但是在色彩驳杂的二楼，她是白色的，肤色苍白，好像已经病了几十年；在气味复杂的生物繁殖空间里，她的身上，还有医院工作人员身上那种最最原始的消毒水气味，一点其他的气味也不掺杂，好像她上一秒还在工作。

　　“咦，来人了？”她先是看了一眼我，紧接着扫了一眼我背上的器材和我手上的笔记本，一句话也不说，慢吞吞到二楼楼梯口饮水机那里倒水。

　　没有任何防护措施，她徒手拔掉了附在出水口上的一堆桔红色生物，微微弯下身倒水。在她的视线水平处是水桶的顶，顶上一片蓝色生物之上站着一只变种蟑螂，眼球和人的眼黑差不多大，身体倒没有多大变化，但是看上去令人作呕。她动也不动，拿出另一只手，将大拇指叠在食指指甲盖上，“啪”的一声，把那只变种蟑螂弹了出去……

　　蟑螂飞出去的一瞬间，我全身抖了一下，我想起我爹说，他那个时代，还真的有敢徒手抓南方蟑螂的女生。

　　她一边喝水，一边走进房间，没有关门，但我始终不敢看房间里面。

　　“你进来坐吧。”听到她这么说，我才像做贼一样打开房门进去。

　　一张床、一床被子、一张桌子、一个凳子、一个水杯、一个笔记本，再没有其他东西。我猜是被收缴过了，这些可能是她要求……或者哀求，留下来的东西。

　　她搬出凳子，自己坐在床上，手抬了抬：“你坐这里吧。”

　　我想起她刚才看见了我的器材，自然也是知道我要来干什么的，有点不知所措。她挥一挥手：“你要拍就拍吧，架机器吧。”我正驾着机器，她又在我背后说了一句：“你的手又细又长，真好看。要是学医，肯定是个好料子，能做细活。”我的手确实又细又长，这也不是我第一次被这么夸，不少女人也这么夸过我，但是她夸我，我好紧张，甚至像是老师批评犯错了的学生一样。

　　等到我把机器架好，局促地坐在她对面，摊开笔记本，第一次喊了她的名字：“薛、薛唯……女士。”

　　我抬头，心虚地看着这个已经三十岁的女人。

　　“嗯。”她双手撑着床沿，上半身晃来晃去，回答。

　　“我，我的拍摄很简单的，不过如果内容太多的话，我可以下次再来拜访您，咱们进行之后的部分……我……”

　　她扑哧一声笑了：“下次？你不知道吧，我明天就要死啦！”

　　我愣在原地，那就是我礼貌性的职业习惯，脱口而出，其实我也没准备下次再来。就好像“改天！改天我请你吃饭！”一样，是客气话罢了。

　　但是她说的这件事……这件事我真的不知道，而且，这么突然、被迫地知道了，我一时都不知道应该说点什么。您走好？人还好好的在这里没走呢！您节哀顺变？这哪是能节哀顺变的！您别伤心，谁都有这么一天？可是这个女人明明一脸笑意！

　　她的桌前有一扇窗子，此时此刻，她的灵魂已经飘出了窗子，她说：“明天，早晨六点，太阳刚升起的时候，我就会死。”

　　我控制不住也扭头了，看见外面一片清凉阴冷，光线白皙得扎眼。我顺势扭回头，擦擦因为刺眼流出的眼泪，实在不忍心再说什么，或者突然开始莫名其妙、毫无感情的拍摄。

　　“你难过些什么呢？你应该高兴啊！”薛唯指了指自己手臂上戴着的机器：“这是你们公司研发出来的，可以测试人还有多久就会死，很了不起的发明啊。你不要难过，你要想，正是因为你知道我明天就会死，所以我们现在的交谈效率，就会因此而快起来。你在这样的公司，发展前景会很好的。”薛唯笑得很友善。

　　这真是我事业生涯的滑铁卢啊，不知道公司知道我像个白痴一样愣在这里会不会扣我工资或者开除我？

　　到最后还是薛唯稍微往前坐直了点，轻声说：“既然今天的情况和你准备的内容不太一样，那你就听我说吧，可以不可以？”

　　看着这个比我大五岁的女人一副前辈带领晚辈的模样，我心里有点儿感动，点点头，把笔记本重新翻了一页，开始认真听。

　　“我出生于二零一八年，今年三十岁。二零三五年，我十七岁，刚刚做好准备进入社会。我在某一天买菜回家的路上，看见街边一对恩爱的情侣，幻想过未来我的生活应该是怎样的：我会努力学习努力考试，提升学历，找到一个还算不错的工作，遇见一个我很爱的人，和他租一个小房子，最好是个loft，就这样生活。等到我们都有钱了，就换一个两室两厅一厨一卫的大房子，养一条狗，一只猫，不要孩子，就这样平平淡淡地过一辈子。但是这一切幻想，都在二零三五年被迫终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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