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龙卷灰

　　我赶在暮色沉淀前，跑到了跨河大桥下，心里侥幸的，融化着一丝安慰。在这一天里上帝给我的最好时刻，就是在黄昏下凝望着河水上金光斑粼，看够了，会黯然地比对起清晨那灰颓的倒影。
　　可以想象你泡在图书馆里，缓缓进入精巧的气氛，皮肤与细胞的每一个微小活动都是宁静知足的。坐在你身边的陌生人，会因为一张静谧水乡的照片而看的朦胧蹁跹，停住翻阅下去的手，那一物高高隆起，遍布铁灰的色泽，张开危险的巨口。手指沿着摩挲到页边上了，背后那一页会是真相。
　　那是巨大的人工烟囱，老人们还记得它们比首都那些个的排放气体能力更大一个层次，而我记得2010年北京和哈尔滨炸掉了几十个这样的烟囱。
　　我出生的那一年，改革开放的潮流涌进我们的小城，妈妈抱着我参加了那次化工企业成立的仪式，由家里放到杂志上的那一张灰白的照片里，鲜明的红绸挡在三个烟囱前，带头的企业家手持一把燕子剪刀正欲剪下。
　　下角时间是1989年，照片上几个领头看上去三十而立的年纪，现在却是又该一个三十年过去，是否都变成了油光谢顶满面肥肠之人？毕竟在我们那个年代里，这最符合上层社会人的特征。
　　我们看到了。远处夕阳尽头，船笛声阵阵，水花碎成水沫子，悠悠远远浮在我视野的前方。我身后也有缓缓的动静，乡里人还是那样淳朴，有点傻气，一有动静就掉头看过去的样子一直没变。我上一次看到轮船在这条河上徜徉的时候还在上小学，男孩子们总是很淘气，常常去河边的另一条停运了的废船上弄点柴油，我们当地的人没有向上面反映，纵我们缺了什么就去废船上寻点儿，拿公家的东西，是我第一次切实的体会到个人与群体的矛盾联系。
　　船架靠了岸，下来的一列西装革履人士，相互站的位置似曾眼熟，拍了照应该就能想起来了。有保镖赶上前来，带着白手套自外的挥着人后退，警告不得越线。
　　河面卷了浪在那里翻腾，水声映衬着晚来的夜色。
　　我们不想散去，对方任何一个排场我们都不想错过，似乎在三十年前就定好了我们会在一次面临这个场景。这个小渡口唯一的路通向乡里的化工厂，我觉得有必要的话，我想跟着他们一起去那里。
　　看着一列的西装先生和我一样大的年纪，我不由的敲敲头，是啊，怎么可能会想到还是三十年前的人呢。
　　那么做的事不会是一样的了吧，我跟在他们队伍身后，没有也不敢凑近，和我一行的人，在经过旁边的小夜市时就改方向了，最后一个走的大爷提醒我注意，再往前走点就返回吧，我对他点点头，看他从小道回了家。
　　我抬头看了看前方还在冒灰烟的大烟囱，白天里看是像一条长龙，徐徐的绵延的直逼地球大气层，燃烧的刺鼻化学气味，人们知道后开始怕了，曾使得前面那个村子遭强制拆迁。
　　我们村的一位白胡子老人在几个月前走了，本来他家里人期待满怀的说，再过一年就是他的期颐之岁，我们陆续去过他家几次，给老人的孙子和孙媳安慰下情绪，听他们红着眼睛说：不该的啊，我说不能让喝井水！院子那口井跟前面村子通的一个河里的。
　　还记得从那日起，村子里安静的生活里好比炸开了一锅黑米花，老人家脸上似是看淡了一切，歪脖子树下所有竹凳、棋盘没了，妇女们逼着孩子带各种厚口罩，水边是早就不给去玩了的。人到晚年的每一个求生本能提前上映了，男人们的爆脾气全用到乡村书记处那里，因为前村拆迁后回来的人探亲，走走笑笑，手里拎的礼品让人眼红。化工厂里的工人越来越少，他们想：忙了半辈子也不够让孩子去城里，还有，谁还愿意在这里过下去了。
　　三十年前的领导人已经赚得了金盆钵盆，甩手给下一代人后，飞去了别的国家，他们说找到了好的环境，可惜我们拆迁也分不到那里。
　　我驻足在白石板路上，月光将我的影子拉的斜斜的，有些狰狞。回头去渡口边，那艘轮船工作人员正要启航回去休息，他们跟我客套，老哥，你们这里以后要发财了啊。你可知道这里以后啊很有可能·······
　　剩下的话，我都忘了。可能后面的话，有谁愿意当真的听下去呢。我且小心地俯身下来，手掬起一捧河水。
　　心里数十年的感情凄凉的叫我说出口： 你是······江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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