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年春夏秋冬

　　陶白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脑海中反复回荡着齐素和陶武的对话。
　　她小时候一直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爸爸宁愿喜欢别人家的孩子也不喜欢她，是因为她不够优秀吗？还是她不如卞桃乖巧听话？
　　心里经常会产生这样的疑问，甚至是怀疑自己。
　　尤其是，她好几次偷偷看见自己的爸爸给卞桃买零食，她会想，是不是卞桃学习成绩好，会讨人喜欢，所以她的爸爸才会喜欢她。
　　为什么我的爸爸不喜欢我呢？为什么他不给我买零食呢？我明明也很乖呀。
　　幼年的她思想单纯，认为爸爸不喜欢她，只是因为她没有卞桃聪明，没有卞桃会讨人欢心，没有卞桃会说好听的话。

　　可在漫长的成长中，在妈妈的声嘶力竭中，她开始听到一些奇怪的话。
　　“你是不是还没有忘了那个贱人？”
　　“我齐素才是你老婆，她曾雨芙已经是别人的妻子了！”
　　“陶白才是你的女儿，卞桃是曾雨芙和别的男人生的孩子，她不姓陶！她不是你的女儿！！”
　　幼时的陶白面对发疯的母亲和暴怒的父亲只敢躲在房间里发抖，她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提到对面那栋楼的曾阿姨，为什么又会提到卞桃，她们家和她们又没有什么关系。
　　卞桃姓卞，她的爸爸叫卞阳平，她的爸爸又不叫陶武。
　　为什么要经常提到她们？

　　五岁之前，这是陶白经常会思考的问题。
　　她躲在黑暗里，在齐素日复一日的尖声质问中，深刻记住的话只有“陶白才是你的女儿”“卞桃是别人的孩子”“曾雨芙是别人的老婆”“我齐素才是你妻子”“陶武你心里到底有没有我们母女”。
　　后来渐渐长大，她开始明白，她爸爸不喜欢她不是因为她长得不好看，也不是因为她学习成绩不如卞桃，更不是她没有卞桃会讨人欢心。仅仅是，她的母亲，不是他爱的女人。
　　所以她也不被喜欢。
　　不爱的女人生的小孩，他自然不会在乎。

　　如果卞桃没有隔三差五在她面前炫耀，如果她没有经常撞见陶武在私下对卞桃极尽疼宠，如果没有各式各样卞桃不稀罕的礼物出现在她手中，如果淘淘这个称呼，不是来源于桃桃——
　　那陶白真的可以不去在乎。
　　她可以不在乎自己的父亲喜欢别人家的孩子胜过自己。
　　她真的可以。

　　可是，没有可是。
　　陶白躺在黑暗中，无知无觉伸手抹了一下湿润的发间鬓角。

　　窗户大敞，晚风吹起书桌上的书页，玻璃瓶里，野花摇曳。
　　客厅亮着一盏昏暗的小灯，主卧的躁动持续至天明。它的隔壁，女孩儿睁着一双漂亮的丹凤眼，看了漆黑的窗外一夜。

　　有些问题是无解的，因为你生来便是错误。

　　-

　　第二天早上，陶白起床时，主卧的门紧紧关着。
　　茶几上不知何时放了两百块钱，她拿起来塞进书包里，洗漱完就去了学校。

　　东西两栋楼对立而建，陶白一下楼，就看见卞桃站在对楼。
　　见到她，卞桃勾唇一笑，迈步走了过来：“陶白，早啊。”
　　陶白攥着书包带，对她视而不见，朝着小区大门走去。
　　卞桃轻轻一笑，慢悠悠走到她身边。她们并排走着，在外人看来就像好朋友一般，一个热情，一个木然。
　　“陶白，你觉得昨天陶叔叔送给我的玩偶可爱吗？我很喜欢诶，昨晚抱着睡了一整晚，你不知道那个玩偶居然有我的半个床那么大，差点放不下呢。”
　　“陶白，陶叔叔也给你买了吗？”
　　“陶白，我昨天看见你了，你躲在一辆车后面。你干嘛躲着呢，陶叔叔是你的爸爸，我又是你的好朋友，你躲着，不会是因为不高兴陶叔叔送我礼物吧？”
　　卞桃说完，笑眯眯地看着陶白。

　　陶白脚步一顿，停了下来。
　　卞桃眼中闪过一抹得意。她就说嘛，陶白怎么可能会没有反应，陶叔叔喜欢她胜过陶白，陶白怎么可能会毫不在意。
　　看，她这不就生气了么。
　　卞桃笑着正要说话，陶白忽然走到小道旁的梧桐树下，弯腰捡起一截枝丫，举在手里看了两眼，然后塞进书包里。
　　看都没看她一眼。

　　卞桃脸色一黑，拔高音量：“陶白！你没听见我在跟你说话吗？”
　　陶白拉好书包拉链，头也没抬：“听见了。”
　　“你！”卞桃愤恨地瞪她，“陶白，陶叔叔送了我一个很大的玩偶，是给我的生日礼物。”
　　“哦。”
　　“你生日，陶叔叔送礼物给你了吗？”

　　陶武当然没有送礼物给她，他连她的生日都会忘记，又怎么会记得送生日礼物给她。
　　陶白觉得卞桃有点好笑：“你上学从来不会等我，今天特意等我就是为了炫耀吗？”
　　卞桃就是在炫耀，但被陶白直白戳破又是另外一回事。她面颊通红，说着一辈子都说不腻的一句话：“陶白，你爸爸不喜欢你。”
　　“我知道。”陶白点头，“你说过很多遍了。”
　　从几岁说到十几岁，她不累吗？
　　不喜欢就不喜欢，她现在也不是那个会因为爸爸喜欢卞桃而不喜欢她，会偷偷哭泣的陶白了。

　　卞桃简直不敢相信她冷淡的反应，她站在原地，看着陶白走远的身影，发育良好的胸脯气得上下起伏。
　　她十六岁生日，陶叔叔送了一个大玩偶给她。
　　而陶白的十六岁生日，却什么都没有。
　　小时候的陶白会因为“你爸爸不喜欢你”这句话哭得喘不过气，可她现在为什么可以毫不在意了？
　　她握着这柄名为“你爸爸不喜欢你”的利剑，这柄她使惯了的剑，每次都能戳得陶白鲜血淋漓。
　　可这一次，为什么会没有效果了？

　　陶白已经走远，卞桃攥紧书包带，不甘地小跑到她身后，“陶白你站住！”
　　陶白充耳不闻。
　　她在默背英语单词，没心思理他。

　　卞桃气急败坏地跑过去推了她一把。
　　陶白猝不及防被她推得向前一个踉跄。稳住身形后，她回身，面色木然地看着卞桃：“你到底想说什么？”
　　“陶白，你爸爸不喜欢你，他甚至讨厌你。”卞桃恶劣地说出这世间最残酷的字眼，“是你妈妈勾引你爸爸才有的你，你的出生就是一个意外，陶叔叔不喜欢你，也不喜欢你妈妈！”

　　清晨的风微凉，掀起两个女生的长发。
　　她们对视着，沉默着，无言着。

　　良久后，陶白点头：“我知道了。”
　　说完转身就走。

　　知道了？
　　就这样？哈？
　　卞桃伸手拽住她，修剪锋利的指甲掐入了陶白的肉里，陶白挣了挣，没有挣脱。
　　“陶白，你到底有没有听懂我说的话？你不应该出现在这个世界上，你的存在是一个错误，你的出生不被任何人期待，你爸爸根本就不欢迎你，他不喜欢你！没有人喜欢你！”
　　陶白单手拉开书包拉链，拿出刚扔进去的木枝，她用有尖端的一面朝着卞桃抓她的手背狠狠扎去。
　　卞桃躲避不及被扎个正着，她惨叫一声，下意识松开抓着她手臂的手，捂着被戳疼的手背尖声怒吼：“陶白你发什么疯？！你敢用树枝扎我，我要告诉陶叔叔！”

　　晨光大亮，陶白背对着初升的太阳，面部轮廓被光照出几分深邃。
　　卞桃清晰地看见了她眼中的冷意，她心中蓦然一紧。
　　陶白从来都是任人欺负不会还手的小白兔，这个眼神却像一个开始懂得反抗，被逼急了红眼的兔子。
　　“卞桃，你想当他的女儿吗？”陶白歪头，表情纯然地看着卞桃。
　　卞桃不由后退了一步：“你在乱说什么？”
　　虽然陶叔叔对她很好，但她爸爸可是律师，比陶叔叔那个拉货的司机厉害几十倍，她怎么会想当他的女儿。

　　“你就算想当他的女儿，估计也不行。”陶白突然取掉眼镜，那双常年被镜框挡住的漂亮丹凤眼微微挑起，上扬的眼尾就像一只展翅欲飞的凤凰，绚丽夺目，“是你妈妈为了攀高枝甩了他，她又怎么会愿意你和他扯上关系。他每次送你东西，不都是私下偷偷的吗？你敢让你妈妈知道那个玩偶是他送的吗？”
　　“他喜欢你，对你好这件事，你一而再再而三来我面前来炫耀什么？他就是一个傻子，被你们母女俩骗得团团转的傻子。”
　　“一个傻子的喜欢，我为什么要在乎。”

　　卞桃又惊又怒，她惊讶陶白竟然长得这么好看，她居然一直没有发现。
　　但她更加愤怒，陶白凭什么这么说她妈妈，陶武和他爸摆在面前，是个女人都知道怎么选好吗。
　　也只有齐素那个疯女人才会不嫌弃陶武那个一无是处的男人。

　　这是陶白第一次露出尖锐的一面，卞桃简直无所适从。
　　她习惯了逆来顺受的陶白，甚至觉得陶白就该是那样，一辈子都该是那样，只能被动接受“爸爸不喜欢她”这件事，不能说出“他就是一个傻子，不在乎他的喜欢”这种话。
　　被木尖刺过的手背隐隐发痛，卞桃看着陶白那张没有被眼镜遮挡的脸，心里竟然泛起一丝嫉妒。
　　今天，明明应该是陶白嫉妒她，可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陶白，她变了吗？

　　陶白动作缓慢地把眼镜戴上，又恢复了以往那副木讷的表情。
　　她没有再看卞桃，转身离开。

　　其实陶白远不如她所表现的那么平静。只是，一包巧克力，一个玩偶，彻底粉碎了她对父亲的最后一点期待。
　　“不在乎”本就是一件无敌铠甲，穿在身上，即便是万千言语利箭，终究不能再伤她分毫。
　　不在乎，不期待，就不会有伤害，难过。

　　陶武问她，喜欢那个礼物吗。
　　当她说出“喜欢”两个字的时候，她就已经彻底不再期待。
　　因为那包巧克力，她难过地去吃了一大碗面，在深夜抱着马桶吐得昏天暗地，哭得停不下来。那时，她对他尚有期怀。
　　如今，她是真的不在意了。

　　没有人天生就该被喜欢，也没有人天生就该被讨厌。
　　她不被父亲喜欢，不被期待着出生，但这不是她能控制的。
　　这不是她的错。
　　也不是她能纠正的错。
　　更不是能让卞桃利用这件事来永无止境伤害她的理由。

　　如果她的出生是一个错，那错误的根源也在他们，她又何其无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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