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年春夏秋冬

　　陶白心脏一阵剧烈跳动，她向前迈的步伐突然缓了下来。
　　不是因为八百米体侧太累，而是前方的风景太美。
　　她有些不愿就此背道而驰。

　　许斐微微垂着头，他单手插兜，踩着操场上的白线，朝着她们所在的方向缓步走来。
　　体育老师看见他，老远就扯着嗓子吼：“许斐！你换个地儿溜达，一班正在体侧呢！”
　　许斐抬目望向他，慢条斯理把耳塞扯下。
　　体育老师重复：“你换个地儿溜达，我们正在体侧！”
　　许斐下巴微抬，戴着黑色护腕的右手微微举起，对体育老师示意听见了。
　　但他并没有离开，依旧反向行走，和奔跑而来的一班同学擦身而过。

　　许斐塞上耳机，隔绝了外界的喧嚣吵闹。
　　他身材高挑，在一众身高普遍一米六、一米七左右的男生当中，他一米八四的身高拉出同龄人一大截，站在人群中宛如鹤立鸡群。
　　体育老师在不远处气得跳脚，正想冲过来，却见正在体侧的学生没有受到丝毫影响，一个个反而还很激动。
　　“小心撞到了！”他急得大吼。
　　“跑道宽着呢，撞不到！”一群人回道。
　　说完，他们哈哈大笑。

　　体育老师气乐了，也不再管他们。

　　林嘉木目光不善地看着许斐。
　　刘琪站在他身后，啧了声：“特么的，是谁说许斐退学了？害我替嘉木哥白高兴一场。”
　　林嘉木推开他：“滚，关我鸟事。”

　　秋生高兴地原地蹦跶，她双手着挥舞，脸上的笑比阳光才灿烂：“斐哥，你回来啦！”
　　许斐朝她看去，站在秋生身后的陶白连忙低下头。
　　他回来了。
　　没有退学。

　　滴滴细汗从额间坠落，落在地面砸出一团水晕。陶白的脚步突然变得轻快起来，嘴角带着自己都没有发现的笑容。
　　细碎的光晕打在许斐身上，少年踏光而来，像骤然降临人间的神。
　　擦肩而过的那一瞬，许斐看向秋生，淡声道：“晚上和你哥一起来，请你们吃饭。”
　　夏生从来不带她参加他们的聚会，秋生激动地原地跳了起来：“真的吗真的吗？斐哥请吃饭，我真的可以去吗？”
　　许斐点头，余光瞥到秋生身旁的女生身上时，微微一顿。

　　他对女生一向没有太多关注，却对秋生的同桌印象深刻。
　　不是因为对方长得多漂亮，相反，他连她长什么样都不知道。他只是从来没有见过这种女生，喜欢低着头，存在感薄弱到几乎隐身。
　　站在张扬肆意的秋生身旁，很容易让人忽略。

　　八百米体侧跑了半程，她似乎已经精疲力尽，双腿迈步迟缓，却意外地没有停下脚步。
　　齐肩长发随着奔跑在空中摇曳，仿佛那天关门前一闪而逝的白色裙摆。

　　许斐站在原地，伸手扯下耳塞。莫名地，他扭头看向已经跑远的两个女生。
　　他有些奇怪于自己对一些莫名其妙的画面居然记得如此清晰。
　　明明只是一个不认识的女生。

　　林嘉木慢悠悠走到他身后，懒洋洋道：“哟，这不是那个退学的谁吗，怎么又回来了？”
　　许斐收回视线，扫了他一眼，表情冷淡：“退学？你在说你自己？”
　　林嘉木嘴角的笑容消失不见，冷冷地看着他。
　　许斐面无表情，直接塞上耳机。

　　他们两看两相厌，谁都不想多说一句话。
　　许斐抬步就走，经过林嘉木身边时，林嘉木身子一歪，想用肩膀撞他。
　　许斐视而不见，巧妙地侧身避过。

　　看着他的背影，林嘉木眯了眯眼。
　　“嘉木哥，你为什么这么看不惯许斐？”刘琪走到他身边，和他一起看许斐的背影，“虽然我也看不惯他，但我有理由，我看不惯他长得比我帅。你长得也不比许斐差，怎么还这么看不惯他。”
　　“讨厌一个人需要理由？”林嘉木冷嗤，他和许斐从开学就相互看不顺眼，有些人天生磁场不和，一个照面就知道对方跟自己不是一路人。
　　他和许斐就是这样的人。
　　“也是哈。”刘琪伸了个懒腰，有感而发，“讨厌一个人不需要理由，喜欢一个人也不需要理由。讨厌一个人就想揍，喜欢一个人就想逗，就是这么任性。”

　　喜欢一个人就想逗。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林嘉木整个人一愣，他下意识把目光转到已经跑得只剩一个黑点的女生身上。
　　想逗，喜欢。
　　是……喜欢吗？

　　-

　　许斐悄无声息回来，就如他突然消失一般，在学校卷起一道不小的旋风。
　　这两个月大家都在传许斐退学了，平日和他玩得最好的夏生和苟旭也没有出来辟谣，很多人都以为这是真的。
　　如今他又突然回来了，最高兴的莫过于全校女生。
　　连秋生都在私下和陶白吐槽：“夏生和苟旭那俩大蟋蟀也太不是人了，我每次问他们，他们都不说，我还真的以为斐哥跟他妈一起出国不回来了。”
　　陶白笔尖一顿，扭头看她。
　　“哦，我忘了，我没有和你说过这件事。”秋生一拍额头，凑到陶白耳边小声说，“斐哥的父母离婚了，就在过年的时候，他妈妈去了美国。”
　　陶白双目圆睁，愣愣看着秋生。
　　在她认知里，夫妻之间只有感情极度恶劣才会离婚，就连齐素和陶武这样三天两头吵架打架的都没有离婚，那许斐的父母……
　　陶白脑子嗡嗡作响，她不由自主看向窗外走廊。

　　正是课间休息时间，一群男生占据了走廊。
　　男生侧身靠着阳台，看向操场的侧脸眉眼冷淡，亦如往常。

　　下午放学回家，陶白满脑子都是许斐靠在阳台上的样子。
　　或许他并不像所表现出来的那么无动于衷，只是外人根本看不出他的真实情绪。
　　她也看不出，她无法从他脸上分辨出他的心情是好是坏。
　　但她想，他的心情应该算不上好，没有人会因为父母离婚而高兴。

　　陶白心情有些低落。
　　她想到了齐素和陶武，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高兴，起码她还有一个虽然满是裂痕，但却没有完全破碎的家。
　　她或许应该满足了，不能奢求太多，这样也挺好的。
　　陶白在心里说服自己。

　　走到小区前面的路口，偷偷给自己加油打气完的陶白突然脚步一顿。
　　消失了快半个月的陶武站在不远处，怀里抱着一个大玩偶。玩偶很大很大，用透明纸装着，系着蝴蝶结的黄丝带都坠在了地上。
　　陶武没有看见陶白，他正在打电话。

　　陶白张了张嘴，想喊他，却没有发出声音。
　　大约两分钟后，陶武挂了电话，笑着看向马路面对。
　　陶白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见到卞桃背着书包小跑过来，脸上挂着甜甜的笑。
　　“桃桃。”陶武扬了扬怀里的玩偶，朝卞桃露出了一个陶白陌生至极的笑容。

　　一声“桃桃”，让陶白如坠冰窖。

　　她亲眼看着陶武把玩偶递给卞桃，卞桃抱着他的胳膊轻摇撒娇，然后高兴地接过。
　　画面温馨到，仿佛他们才是真正的，有着血缘关系的亲生父女。

　　隔着十几米的距离，陶白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但她却能看见自己父亲脸上的笑容。
　　是疼爱，是呵护，是比落日余晖还要温暖百倍。
　　这样的温暖，她从未拥有。
　　陶白攥紧书包带，转身离开。

　　她的生日在冬天，而卞桃的生日在五月。
　　五月，如今就是五月。

　　回到家，陶白惊喜地发现齐素居然在家，而且还在厨房。
　　听见开门声，齐素从厨房里探出脑袋。见是陶白放学回来了，她挥了挥手里的锅铲：“回来啦？你爸跑了个长途回来，给你买了好多礼物，都在沙发上，你快去看看喜不喜欢。”
　　陶白垂下眼，“嗯”了一声，弯腰换鞋。
　　齐素哼着歌，心情看起来十分不错：“快去写作业吧，今晚妈妈做了你和你爸最喜欢吃的菜。”
　　“嗯。”换好鞋，陶白看都没看一眼沙发上的东西，背着书包回了房间。

　　齐素和陶武的关系，别说外人看不明白，陶白其实也看不明白。
　　他们吵架打架时恨不得对方立马去死，可偶尔平静下来，竟然也能像正常夫妻一样，做对方最喜欢吃的菜。
　　陶白作业写了一半，陶武敲门进来。他手上拿着一个小玩偶，憨态可掬非常可爱，可落在陶白眼中却只觉得刺目。
　　她偏开头，叫了声“爸”。

　　陶武应了一声，然后把手上的玩偶放到她床上：“淘淘，这是爸爸给你买的玩偶，你生日那会儿我不在家，这是补给你的十六岁生日礼物，你看看喜欢吗？”
　　陶白机械般回头看了一眼。那是一个加菲猫布偶，如果卞桃那个是超大型号，这个只能勉强算是迷你布偶。

　　“喜欢。”她听见自己毫无起伏的声音。

　　陶武手上还提着一袋零食，陶白看着零食袋，突然笑了。
　　她平时在家几乎不笑，甚至不爱说话。陶武看着她脸上的笑，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但应该是高兴的：“淘淘，你很这些喜欢零食吗？”
　　陶白牵扯嘴角：“嗯，喜欢。”
　　真好，卞桃只有玩偶，没有零食。
　　这件事真令她高兴。

　　离上一次一家人同桌吃饭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陶白已经记不清了。过年的时候，因为她期末考成绩比卞桃好，陶武连过年都没有回家。
　　头顶灯光明亮，陶白独自坐在饭桌的一头，陶武和齐素坐在她对面，时不时给彼此夹菜。
　　陶白看着他们的动作，眼中全无暖意。
　　眼前的一切，就像一副扭曲的图像，在她眼中渐渐不成人形。

　　夜晚，陶白起床去客厅倒开水。
　　经过主卧时，她听到里面传来阵阵压抑的呻|吟。齐素的嗓音在黑夜里被无限放大，房间的隔音并不好，他们的对话透过门缝传到客厅。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今天又去找那个小贱人了。桃桃，淘淘……陶武，你这个人真是恶心……呃……”
　　“你这个时候还有力气说话，看来是我还不够努力。”
　　陶武不知道做了什么，齐素倒吸一口冷气。
　　“我警告……呃，你，以后不准再去找那个小贱人。什么礼物，你当我没看见你放在车后备箱的大玩偶吗？陶武，你心里到底有没有我和陶白，我才是你的妻子，你和曾雨芙那个贱人早就是八百年前的事了，她的女儿又不是你……”
　　“闭嘴！”
　　“急了？陶武你给我记住，我齐素才是你的妻子，陶白才是你的女儿，她曾雨芙的老公姓卞，她生的女儿也姓卞，不姓陶！”

　　客厅昏暗的灯光打在陶白身上。
　　她身体晃了晃，转身回了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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