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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女香缇
檀香木的镂花贵妃榻上侧卧着一个风姿绰约的女人,她梳着精细的船髻,上面缀满璀璨繁复的发饰与步摇,在昏暗的红色烛光下映射出闪耀惑人的光芒。女人的容貌极其明艳夺目,梨花瓣般的唇点上朱红的口脂,妆容浓烈却与她的气质浑然一体,眼尾一痕灼灼的红延入松散的鬓发,额心丹寇绘成张扬的八重樱。此时她右手撑头立起上半身,左手持一杆烟枪,不紧不慢地吞云吐雾;一件红色外袍松松垮垮地裹在她凹凸有致的娇躯之上,露出大片光洁细腻的肌肤。
毫无疑问,面前这个风情万种的女人,便是不夜阁的主人,那个传闻中的鬼女香缇。
鬼女香缇显然与徐昭和早就认识,见来者之一是徐昭和,她立刻起身,裸露的玉足毫不在意地直接踏在兽皮地毯上,直奔徐昭和。
陈平洛始料不及,在一阵拂面香风袭来时,眼睁睁看着香缇整个鬼扑到了徐昭和的身上。
香缇笑嘻嘻的,心情大好般,轻轻向徐昭和的侧脸吹气,双臂向前,要去揽住他的腰身:“啊呀,小和,你怎么有空来,是不是有求于姐姐?”
在陈平洛的怒意外露前,徐昭和便不动声色地推开了香缇,脸上的笑容恰如其分:“香缇阁主,我此番前来确是有事相求。”
“我予你信物时的确没想到,那个徐昭和居然真的有一天会有求于我,真是不可思议啊。”单看香缇的神情,倒不见她有丝毫讶异。
“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徐昭和平静道,“我非是万能的,会来寻求只手遮天的不夜阁主的帮助不是难以想象的事。”
“你变了许多。”香缇笑着下了结论,“小和你欲望淡薄,对自身几无所求,会来求我确实是我想不到的。让我猜猜,你所求不为自己,是为了随你一同前来的这个男人吧。”
陈平洛此时像从前那样,在师兄与他人谈话时沉默地退居一侧从不出言置喙,不停告诉自己忍耐、忍耐、忍耐。当香缇提到他,陈平洛才看向香缇,面上表情如常,然而那双眼内里深埋的感情,连涉世深如香缇这般的在接受到那一瞥,指尖都不由浸染上寒意。
“香缇阁主猜的不错,我此来是求医,为我身边这位陈平洛道长。”
香缇伸手又想去揽住徐昭和:“哎呀,小和不要叫得这么生疏,直称我香缇或者喊声姐姐都可以的哦。”
这一次不待徐昭和再推拒,陈平洛已上前隔开二鬼,情绪山水不露,嘴角甚至还似有笑意:“既然彼此之间并没有熟悉到那种程度,那么多余的肢体接触便不必有了。”
香缇毫不在意陈平洛的作为,反而噗嗤一笑:“这位道长,不要担心,小女子吃不了你的师兄。小女子也是个艳鬼呢。”
徐昭和但笑不言,轻轻按下周身氛围似乎在说他马上就要炸掉了的陈平洛。
难怪装扮举止如此不自持,师兄就完全不一样。陈平洛暗自腹诽,有些生硬突兀地问出他迫切想知道的一个问题:“你给的信物为何是一个同心结?”
香缇歪着头咯咯地笑,故意挽着徐昭和的手臂冲陈平洛眨眨眼:“因为我们呀,一见如故。”
“请你渡我。”
香缇第一次见到徐昭和时,还不等对方道明来意,便合掌分外虔诚地如此道,也不觉鬼渡鬼有多么奇怪。徐昭和的名声,在幽冥之间也算是传开了,香缇作为不夜阁的阁主,自然知道。
“你还有心愿未了。”徐昭和冲香缇微笑,那副妍丽的柔和容靥看得香缇都心头一悸。
香缇遂放下手,嘻嘻一笑:“不可能了了。”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香缇和徐昭和算同一类鬼,不论是艳鬼的身份,还是于世的那种态度。香缇的执念很深,并且她自己无意去解决。她生前活得风流肆意、纵情声色,死后也并不像徐昭和那样抗拒着艳鬼与生俱来的体质,仍爱勾搭美男子,成了艳鬼也不冤。事实上要不是两个艳鬼是没有结果的,香缇也不介意对徐昭和动手。
她从来不在乎这个。
若说还有遗憾,也不过当初在谢桥柳巷,被别人吵吵闹闹地簇拥着,香缇能远远望见那扇清音绕绕的门内的某人,曾经无限期待的一个转头、一个回眸。
一直到她死,香缇都没能等到。
“一见如故算不得。”徐昭和笑着纠正。
“和旁人不一样总归是了吧?”香缇狡猾地眨眨眼。
得不到确凿的答案反而好像被胡乱糊弄了的陈平洛心情自然好不起来,他不再出声,不停地摩挲着指上银戒,试图消除心中强烈的负面情绪。
然而香缇并未停下她的撩拨,反向陈平洛一转攻势:“仔细看这位道长虽然不是我喜欢类型,但是这副容貌,确实连我看了都要心动呢。”
贴近的身躯带着浓郁的香气,陈平洛几乎是憋气忍耐着。他想干脆利落地推开对方,伸出一半的手却又不敢接触对方裸露在外的大片肌肤。纠缠之间,陈平洛突然意识到了异常,香缇作为一介阴灵的异常——她有灼热的体温与呼吸
香缇身上的力量不弱,想必是欣然利用艳鬼的体质修行,才得以维持所有人类的特征,包括外貌、呼吸,还有温度。徐昭和与香缇全然不同,其中波折陈平洛不敢深想,心头便已漫上无边的酸楚。
思维发散间,香缇抓住了陈平洛的左手。陌生的温软触感自手掌向上传递,陈平洛未从刚才的情绪里平复,对方已开始拆下他缠于腕上的布条。徐昭和亲手缠上的。陈平洛欲要发作,香缇只抬手用一根手指抵住陈平洛的唇,示意他不要说话不要动作,轻缓的语气中带上属于不夜阁主的不容反驳:“我能从你身上感受到邪气,让我看看你的伤。”
陈平洛不由望向徐昭和,后者只是对他一笑。此行确实是为他治伤的,香缇的举止过于轻浮跳脱,留下的初印象并不正经,现在蓦然回归正题,他竟觉得不可思议。他将所有的牢骚咽回肚子,顺从地任香缇左右翻看,而他只看徐昭和。
查看状况的香缇并未第一时间给予判断,沉默地将陈平洛的袖子也往上卷去,直到退无可退才抬头道:“陈道长,若再迟来几日,你便只有死路一条。”
——陈平洛手腕上那个牙印已经发黑溃烂,渗出的血珠也是乌黑的、浓稠的,发散的线状黑痕一直从手臂向上不断延伸,直到隐没在卷至肩膀处的衣物之下。
上前探视的徐昭和也看见了这一幕,不由皱眉微的愣怔:“怎么会突然侵蚀得如此深?是因为这段时间剧烈的打斗还有反复催动过真元吗?”
仔细想来,自从在旸城反复确认过黑痕没有蔓延,徐昭和便逐渐对陈平洛的情况放心了。再有后来发生的种种,徐昭和不再主动与陈平洛有任何肢体上的接触。
也就是在那段时间,徐昭和不去关注的那段时间,陈平洛的情况越加严重了。陈平洛根本不提,像个没事人一样藏下了自己加重的伤势。徐昭和一时失去了言语的能力,面上连惯常伪装的情绪都保持不住了,就那么静静地看着陈平洛。
陈平洛被徐昭和如此盯着,生出些负罪感来,试探性地喊:“师兄?”
“别愁眉苦脸的嘛,小女子没说不可治。”香缇不知从何处摸出烟斗,餍足地深吸一口,反身折回榻旁,从案几上取出纸笔,停顿几下方才顺畅写完,随后将写满字的薄纸折成一只蝴蝶。注入了灵力的纸蝴蝶在香缇的操纵下摇摇晃晃地自她的掌心起飞,往屋外而去。
做完这些,香缇又从后边的藤木架上取下两个小瓷瓶,打开其中一瓶将白色药粉洒在陈平洛的伤口上,另一瓶塞进他的手里。“具体的药还要调制,这瓶断奢丹给你,能短时间散去你身上所有的真元。若邪气将入心脉,可暂时驱散邪气。”
慢慢缠回白布,陈平洛吐出一个毫无感情的多谢。
“谢就免了,小女子承受不住。”香缇在一旁的木横栏上敲了敲烟杆,忽然兴起道:“对了,小女子再送与你们同来的朋友一件礼物吧。”
这个“朋友”指的是阴阳君。在先前的威逼利诱下,心智不全的一团灵体屈服了。阴阳君不知道被提到是他,直到香缇一指点来,他的灵体开始变得沉重而实在。阴阳君在奇异的感觉下发出疑惑的声音。
“妾身便赠你一副义壳,毕竟不能真实触碰到这个美好的世界是件非常痛苦的事。”
那团透明的灵体逐渐清晰,开始具备自己的形状。然而看清阴阳君现在的样子后,陈平洛实在忍不住轻笑出声。徐昭和似乎也是如此,但最终维持在含蓄的浅笑上。
面前出现的小人儿头顶对髻浑圆,髻上系有彩带穿就的铃铛,一走便是一阵响;粉雕玉琢的脸,一袭粉色的裙子,藕色的外衣,一双白兔样的小肉手带着一对银镯。毫无疑问,是个不及豆蔻的小女孩。
“会在不夜阁久留的几乎全是女性,我手上的义壳也同样没有男性外貌的呢。”香缇道,语气中多少有点不怀好意。
让好歹大名鼎鼎的魔君用女性的身体就算了,还偏偏是一个看起来纯良无害的小孩子,这可真是,太奇妙了。
不过阴阳君并不在意自己的壳子是何种模样,哪怕现在他的外貌是个七八岁的女童,他也非常高兴,在宽敞的房间来回地奔跑跳跃,带着一串清脆铃声,尽情体验能被完全控制的身体是什么感受。
“谢谢这位好心的大姐姐!”阴阳君转完,跑回香缇身边道谢。
开玩笑,魔君阴阳的年龄恐怕是香缇的好几倍了。
香缇爱怜的拂过阴阳君的发顶:“好孩子。”
一个女鬼像对待小孩子摸着魔君的头,这样的画面各种意义上都是绝无仅有的。
“你们今日晚些时候再来吧,我已经吩咐下面找药了。”香缇抽着带有兰花香味的烟,笑道。
徐昭和行了一礼:“麻烦阁主了。”
陈平洛早就想离开这间气氛暧昧的屋子、离开这个有着某种危险气息的女鬼。干巴巴地告辞后,迅速地带着同行者离去。
等人走后,百无聊赖的香缇取出一本野话集慢慢地看。
香缇以前读薛涛、鱼玄机的事记时多有所感,隐隐与已停留在笔墨里的她们共鸣。后来她也活得肆意放浪,并未觉得有何可耻。人生短短数十载,不如及早行乐,这便是她的态度。香缇自知她的才华不及那些活在字里行间都显得熠熠生辉的奇女子们,唯有纵乐的态度可及。但香缇一直仰慕着她们,所以她偶也戏称女校书,印些花香馥郁的彩轶,赠人赏玩。
连后来投入敌国君主的怀抱,抑或给故国递信,都是她一时兴起。最后以一杯浊烈的毒酒作结,香缇也能笑着欣然以赴。
香缇一生似是活得快肆洒脱,只偷偷藏起一颗菩提子,不忍触碰。
她在佛前徘徊了一生,恐怕也无人知晓。
不久香缇看书看得疲了。她折了轶脚将书放回,忆起的往昔只让她胸口灼热。香缇自衣襟里取出挂在胸前的菩提子,置于掌心,双手合掌。她将头垂得很低,额头碰到了手指。
室中无佛,但她心中有一尊佛。
香缇带着十分的虔诚、十分的深情低声喃喃:“请你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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