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华录

　　楚黛黛见萧霁正看她，一时间止了笑，亦用一双雾蒙蒙的眼睛看向他。两人就这样相互沉默地看了一会，萧霁的目光像狼，楚黛黛指尖跳了一跳，她别开眼去。

　　夜越发沉了，楚黛黛依旧缩在一个角落里，如果她心细便能发现，今日她入睡前的姿势，相比几天之前，要舒缓许多。

　　萧霁的目光定格在楚黛黛熟睡的脸上，她似乎做了一个噩梦，双眉微微蹙起，颤巍巍的睫毛在她脸上投射出些微的阴影。萧霁不禁陷入沉思。

　　翌日，外头传来消息，楚广云罪名已定，三日后与其子同赴沙场，斩立决。

　　而对于楚家其他人的处置宫中依旧讳莫如深。楚黛黛并不认识来传消息的人，而来人对于女牢中竟有男犯一事竟置若罔闻，显然，这人不是刑部的人，也不是宫中的人。不过，即使楚黛黛知道来人是敌非友，也明白不会有人敢在这样的大事上做文章。

　　她知道，那个人说的是真的。她冷冷地盯着那个人，既不祈求，也不悲泣。但显然那人得了吩咐，并不会就这样走掉，她就那么轻飘飘地对楚黛黛说：“还嘱咐楚小姐一句，郡王爷不会来了。”

　　楚黛黛便知道这人应当是八王爷府的人了。

　　又笑：“不过白嘱咐楚小姐一声，这木已成舟，郡王爷来不来的，也改变不了什么。”

　　说罢，扬长而去。

　　待那人走了，楚黛黛直接瘫在地上，她急急地要将自己衣角的一块扯下来，萧霁仿佛知道她要做什么似的，极迅速地拦下了她。

　　“你做什么？”

　　楚黛黛几乎是声嘶力竭地问她。

　　“你做什么？”

　　萧霁反问她。这个男人有着很好看的眼睛，只是他瞳孔极深，看人的时候总是冷冷的。他神色冷峻地看向楚黛黛，楚黛黛无心欣赏他那张俊逸的面容，此刻的她几乎歇斯底里，生生流下泪来。

　　萧霁攥着楚黛黛的腕子，他力气大，直把黛黛的腕子都按红了。他盯着她，如同苍鹰盯着猎物。只是楚黛黛此时伤心到了极点，竟并不觉得害怕。

　　“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你想写血书求天子怜悯是不是。笑话，天子不会怜悯你。”

　　楚黛黛气结，用力挣脱他的手要去打他。却脚下不稳，直接滑到萧霁的怀里。萧霁双手放开，像是怕唐突她。却发现她像根本站不起来似的，只得用一手把她提起来。

　　他们两个人隔得这样近，近的仿佛能听到对方的呼吸声似的。黛黛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坠，萧霁似乎能感觉到她在发抖，萧霁无法，只得找了个地方先安置她坐下。

　　“诚然，很多事情都不是别人以为的那样，就算是人的眼睛有时候也会他们。就比如，如今外头皆传你爹杀民冒功，你信吗？”

　　“我不信！”

　　萧霁见楚黛黛还有神智跟他说话，唇角轻轻弯出一个弧度。

　　“但往往，真相是最不重要的事。重要的是谁说了算。你觉得你说了算吗？小姑娘。”

　　楚黛黛虽然伤心，但她不是自欺欺人的性格，她以手覆面，啜泣出声。任谁看了都觉得可怜。萧霁慢慢走到她跟前，把手搭在他的肩上，问她：“你此刻可有什么心愿。”

　　“我想见我爹一面。”

　　她明明离萧霁那样近，明明可以靠在他肩上，但她仍然是自己给自己撑住了，说完这句话，她号啕大哭。

　　“诶，你别哭。还有，我叫萧霁。”

　　不知道萧霁的这句话，黛黛有没有听见。

　　楚黛黛不知道是怎么度过的这一天，就如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着的一样。等第二天醒来，牢里只她一个人。因只她一个人，似乎空气都冷清一分，天光也更亮一分。

　　楚黛黛目光空茫地直视前方，却发现自己手心微凉，低头一看，是一块玉。玉上刻着弥勒佛，那双眼睛似乎能洞穿众生悲喜。

　　萧霁走了。

　　萧霁走了，他走的无声无息，就仿佛他从来过一样。黛黛怔怔地望着手里的玉佛出神，不一会，外头传来阵阵脚步声。

　　黛黛抬头看来的官差，嘴角一翘，颇是讥诮。

　　那官差却很客气，道：“奉命带楚小姐去见楚广云最后一面。”

　　不叫将军，只叫楚黛黛生父楚广云大名。楚黛黛尚回不过神来，只浑浑噩噩地跟着人走了。走的路上她却想，莫不是哄我去个陌生地界取我性命？

　　她走出女牢，来到男牢。牢里热闹，不少人见这个女囚犯一副梨花带雨，楚楚可怜之相，竟升起调戏之心，奈何官差在侧，并不敢如何。

　　楚广云未与其子关押在一处。他瘦了很多，但精神还好。

　　“时间有限，楚小姐珍惜时间吧。”

　　官差们丢下这句转身便走。

　　楚黛黛出现在楚广云面前，楚广云瞪大眼睛，几乎是不可置信般，就这样，黛黛疾步走到楚广云面前。大声唤了一声爹爹。

　　楚黛黛今年十五岁了，虽然还未及笄，但在大晋已是可以出嫁的年纪。虽是父女，但已经到了避嫌的年纪。但楚黛黛丝毫不避嫌，她几乎是往楚广云怀里扑去，哭着叫了好几声爹爹。

　　楚广云如同楚黛黛幼时一般，轻轻拍着她的背。

　　她是楚广云最疼爱的孩子，刚生下来的时候，就那么小小的一个，一哭哭一整夜，妻子不喜欢她，觉得她克死了襁褓里的幼子，但楚广云却很心疼她。

　　过了一会，父女四目相对，楚广云粗糙的手拭去黛黛脸上的泪水，而他自己却虎目含泪，那份悲伤，再难自持。

　　最终，楚广云很艰难地开口对楚黛黛道：“黛黛，爹不能陪你走以后的路了。”

　　楚黛黛大悲。

　　但即使在这样的悲痛之下，楚广云到底将所有能交代的都交代给了楚黛黛，楚黛黛虽眼泪不绝，却也细细听了。

　　最终，在时间将尽时，楚广云似乎陷入某个回忆之中，竟含笑对黛黛道：“你才出生没多久的时候，我和你娘去过一趟灵隐寺，当时灵隐寺的高僧说，你生的眉目极好，骨相有紫气东来之相。爹当时就想，我的女儿，一定会是汴梁当之无愧的贵女。阿环还小，照顾好他，但最重要的，是照顾好你自己。平时若可以的话，多多宽慰你娘亲，她妇道人家，胆子小。”

　　楚广云尚不不知道自己的发妻竟已先他一步去了地府。楚黛黛亦不忍在此时将这残酷的真相告知于他。楚黛黛含泪答允了，楚将军笑看她一眼，仿佛是为了宽慰女儿一般，用极轻极愉快的声音说了一句：“回去吧。我已经求过太后娘娘，你们会平安无事的。”

　　“爹，你放心。”

　　楚黛黛说完这一句，泪又决堤。

　　她最终是怎么浑浑噩噩地出了男牢，连她自己也不知晓。她只知道，她会永远记得父亲用他那粗糙的手拭干自己脸上的泪痕。

　　从男牢到女牢之间的路似乎格外漫长，漫长的像是在走完这一生，楚黛黛的左手死死握住的玉佩已有暖意，她的泪水打湿衣襟，她却突然想，以后，再不会这样哭了吧。

　　翌日清晨，汴梁城外。

　　“大哥很少会找那一位，不知道这次为什么破例。”

　　萧霁回头一望汴梁城，身边跟着齐远和几个从牢中救出来的兄弟。天光微现鱼肚白。他拽一拽缰绳，那汗血马嘶地一声，不等齐远回神，他已往与汴梁城相反的方向奔去。

　　齐远微微一笑，与兄弟们交换一个眼神。

　　“诶大哥，不想说就别说嘛。启程不叫兄弟，真不仗义。”

　　亦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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