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后十七岁

　　夏轻轻因这句话而笑出声，忽然之间，满心的愤懑和恨意消失得无影无踪，“哈。”她嘲讽地吐出一个音节，手托着腮，拎起甜点小勺挖抹茶冰沙吃，大眼睛眨啊眨的，看着方楚心，语气平静得让人心慌，“可是，凭什么啊？向天歌是你的儿子，又不是我的。”

　　“…轻轻，女孩子讲话不要这么难听呀。”方楚心四十多岁了，声音还保持着少女的绵软，听到夏轻轻这样说，她略微睁圆了眼睛，像受到了惊吓一般，十足的清纯小女人作态，“不管怎样，他也是你哥哥…”

　　“不对吧？”夏轻轻晃了一下勺子，让它避开颗粒过大的冰屑，顺利舀起一片薄荷叶，同时好心地提醒她，“当初是您主动放弃了我的抚养权。所以，作为您再婚继子的向天歌，无论从法理还是血缘上讲，好像都和我没有任何关系。”

　　方楚心一时语塞，面颊也因此而涨红，“那…那你就当帮帮妈妈好不好？”

　　“抱歉。”夏轻轻坦白地拒绝，“我不想帮你。”

　　“可是…可是上个月我急需资金，你不是也爽快地给我了么。怎么牵扯到你哥哥就不行？我知道了，轻轻，你是不是怪妈妈这几年把注意力都放到了你哥哥身上，可这并不怨他——”

　　夏轻轻仍然微笑，“别误会。我之所以答应给你那两百万，是因为那天是我的生日。”听得出她语气中的讽刺，方慈心愣住，“什么？”

　　半个月前。

　　花姨耐心地烘干夏轻轻因落湖而湿透的书包，见她敷着厚厚的面膜走出来，便笑着擦干净手，郑重其事地从料理台上，端出一方精致的蛋糕，抹茶味儿的布朗尼，缀了一圈嫩绿的薄荷叶，蜡烛插着17这个数字。

　　“夏小姐，生日快乐。”花姨眼底闪着光，脸上的笑容混合紧张和羞赧，像是第一次做这种给人惊喜的事情。迎上夏轻轻迟疑的目光，她细声细语解释，签合同的时候，自己细心地记住了夏轻轻的身份证号码，上面不是有阳历的生日么，回家用百度一算，就能推出固定的阴历日期。

　　这番心意，令她动容。

　　然后，她的亲生母亲，方慈心女士，打了三个电话未果，被她接到的第四通中，一开口便急慌慌地借钱。

　　从头到尾，没提过任何关于“生日”的字眼。

　　…

　　“不用道歉。”夏轻轻做了个停止的手势，打断方慈心即将脱口而出的解释，“我的生日，你的受难日。所以那两百万，你拿得理所应当，也算是，我感谢你当年拼命把我生出来而承受的苦痛。你放心，我是守法公民。所以，即使你没给过我一分钱的抚养费，我也会履行对你的赡养义务。”

　　被丢开的勺子，磕到玻璃杯发出叮铛的脆响。

　　方慈心怔怔地坐着，白玫瑰似的脸庞落满了雨。

　　最后，她咬着唇，绽开柔弱的笑，“轻轻，如果你愿意再回到妈妈身边……”

　　“我不愿意。”夏轻轻一边摇头，一边从钱包里拿出几张钞票，压在甜点盘下，“方女士，这个世界不是你想怎样就能怎样的。”

　　离开茶室前，夏轻轻望进她含泪的眼睛，淡淡笑了一下，眼中有既往的阴影在释然，“除非——时光能倒流回十年前，在我爸爸查出肺癌时，您没有第一时间选择和他离婚，选择抛弃他，也抛弃了我。”

　　*

　　试镜相当顺利，九点半开始十点便得以收工，全仰仗投资方力捧的男演员。

　　他的确相貌英俊，有一种属于男性的惊艳，可往摄影机前一站，红灯闪烁，这位美男子狭长的凤眼便夸张地一瞪，嘴角撇下去，念台词时，上唇的左半边不羁地扯向翕动的鼻孔。——这过于夸张的韩式偶像剧演戏风格，让江暮乐不可支，拍着大腿频频笑场，把演员尴尬得差点儿原地爆炸。

　　笑完了，江暮拭去眼角洋溢的泪花儿，“我这票给向天歌。”投资方面色不动，身形如山，浑然不受外界干扰，非常理直气壮地选了自家演员。于是，三票二胜的赛点来到夏轻轻这边。

　　她一双杏眼弯弯笑着，先看了眼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以至于面色苍白的资方演员，真诚地向江暮推荐，“他天生一张电影脸，淘汰了真的很可惜——您觉得，换他演 ‘天赐 ’如何？”

　　天赐是剧中一个极其漂亮的聋哑人，女主的青梅竹马白月光，英年早逝所以只出现在回忆中，戏份同时很重，最主要的是，他不需要说话，也没有过多表情，全程只需要贡献一张漂亮的脸和春风般的温柔表情，简单来说，就是花瓶。

　　其实，拿到剧本，看到这个角色时，夏轻轻面前忽然闪过沈骊天的脸。尽管不想承认，但她那位稀奇古怪的同桌的确是个美人，是那种超越了性别，纯粹的美。用个肉麻的言情词汇描述，唔，大概就是“妖孽”。

　　对于她的提议，江暮眼前一亮，认真考虑道，“不错。”在资方喜不自胜地追问天赐的角色和戏份时，她垂下鸦羽似的睫毛，“我选向天歌。”

　　自然而然地，在回程的路上，她收到向天歌的致谢短信。她简单回复：“互相关照。”

　　按灭屏幕前，猛男落泪的对话框弹出新消息，把她拉进了【打得你叫妈开黑群】。

　　夏轻轻：“……”

　　这种突然从都市精英职场剧瞬间转成沙雕青春搞笑片的落差感是怎么回事？！

　　“【我是您爷爷】：德智体美全面提高，英雄杀人不用菜刀。怎么样？”

　　“【大姐您弱智吗】：秀飞天，竞赛的时候找人去现场拉个横幅。”

　　夏轻轻：“……”打扰了。

　　正要点退出群聊，【黑马非马】问了句：“请问这个群是？”

　　她动作的手指一停。

　　“【我是您爷爷】：备赛群。咱们荣誉组三个人，加上学者组的两员大将，刚好能组成一支战队。其实玩游戏和这次竞赛很像啊，除去个人赛，还有占总比分70%的团队赛。由此可见，彼此的默契和沟通能力多么重要！——所以朋友们！还有什么比一起玩游戏更能培养团队精神的吗！没有！”

　　夏轻轻没说话，闭了闭眼，“朋友”这两个字却明晃晃地闪烁在视野中，像从未触碰过的天际的星星，像伊甸园充满诱惑的苹果，而她，站在月亮上，站在树的枝桠下，仿佛只要一抬手，就能全部摘下。

　　在指尖完全麻木掉之前，她问：“什么游戏？”

　　*

　　他醒来的时候，六点半的闹铃还未响，少年仰躺在床上，因整夜的噩梦而粗喘。

　　梦中，那人的脸浸在逆光里，露出唇边一角，冷意森然，眼里全是深浓的恨，“你顶替我的身份，让他们忘了我。是你杀了我——你杀了我——！”

　　很久很久。

　　他抬手捂住脸，结实的胸膛起伏着，发出一声浓重的鼻音。

　　直到天边晨曦微露，他终于有了反应，单手撑着床沿儿坐起，沉默了会，他抹了把脸，抬起脸来。此时光线似明未明，因为感受到人类的体温，床头夜灯智能启动，照亮他半张脸，而另外半张，继续埋在昏暗里，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以凌厉削直的鼻梁为界，亮的那边桃花眼潋滟，瞳仁溶溶浅浅，配合眼角弯起的弧度，既温柔又多情。暗的那一半，寒眸黑沉，充满了阴冷的戾气。而他悄无声息地坐着，渐渐的，似乎连呼吸都听不到了，便在此时，闹钟响起，夜灯应声熄掉，他的身形即将与黑暗融为一体时——

　　门被敲响。

　　有轻柔的声音在外面提醒，“麟天，起床了。”他的眼皮微微一动，双脚拱进拖鞋，打开了门。

　　少年脸上的清冷已经褪去，亮晶晶的褐眸如雨雾散开，露出温柔的笑意，“妈妈，早上好。”

　　落在枕边，倒扣的手机屏幕一闪。

　　【打得你叫妈开黑群】刷出几条新消息，很快，又暗了下去。

　　不一会儿，窗外下起了雨。

　　淅淅沥沥地敲，像天在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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