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回到我身边

　　去时我和程颢杨穿着高定礼服，从头到脚费了心思一通打扮。我戴上了叔叔这次回国送我的首饰中最华丽的一套，看起来在众人中也算光鲜亮丽。不过，与之相比，回程时我们简直是狼狈不堪。我的礼服皱了，整个妆都花了，从酒店出来的一路我都躲在程颢杨的身后，丝毫不敢露出脸来。程颢杨脸上倒没有变化，只是那件两个袖子沾满眼泪和鼻涕的外套落入了酒店外的一个垃圾桶里……那什么，不管怎么说，我们总算回家了。

　　下车时，我捂着哭得又热又发颤的脸，跟程颢杨说：“我再也不哭了。”

　　哥哥笑了笑，说：“那就好。”

　　阿姨为我们开门，我以为她一定会问我我的脸怎么成了这样，意外的是阿姨直接偏身让我们进门，什么话都没有提起，似乎心不在焉。我正想问，眼睛的余光扫到了一旁摆在一起的几个大行李箱，顿时愣住了。

　　程颢杨走在我前面，他站在客厅里回头，带着暖洋洋的微笑，对我说：“乔娇，你来，我有话对你说。”

　　小几上放着两杯红茶，一杯纯茶，一杯倒了奶。我和程颢杨分坐着小几的两旁，不约而同地在盯着袅袅热气从杯中飘出来而沉默。

　　时间嘀嗒逝去，我心中的不安渐渐像在漫山遍野的杂草上蔓延的山火，越烧越旺。我总是耐不住性子的那一个，率先打破了沉默，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一般，笑眯眯地问程颢杨：“哥哥，你想说什么？”

　　程颢杨静静地看着我，好一会儿都没有说话。就在我的笑快要撑不下去时，他低了下头，不知在想什么。很快他抬起头来，一脸平静，他一字一句地向我宣告着：“乔娇，你大了，我们也该分开了。”

　　好的期望常常落空，坏的预感基本准确。我总在害怕，在我还没来得及与程颢杨告别，他就已经忍不住走掉，如同现在。

　　不安被言中，没有了不安，我的整个心空得一片荒芜。浑身的血都好像流经过被冬日皑皑白雪覆盖着的轨道，混着融化不开的一粒粒冰片涌入我的心房。我双臂交叉抱住自己，整个人崩得紧紧的，隐隐在发抖。脑袋里一片兵荒马乱，我找回了一点思绪，却是在想，如果我像之前那样，哭着耍赖要强留程颢杨，有几分把握能让他留下呢？

　　我想了很久，编拟了各种说辞又一一推翻，预设了与程颢杨可能出现的几番对答却连口也不敢张。最后我没有哭也没有耍赖，甚至强颜欢笑地对程颢杨说了一句：“好。”

　　没想到，道别如此简单，一个人提议，另一个人答应，这就行了。

　　朝夕相处的两个人之间，再隐蔽的谋划和行动，也会多多少少露出马脚。可能不会被彻底发现，但是每一处蛛丝马迹都会促进形成一个叫预感的东西。

　　从几天前，我就有一种预感，程颢杨要离开了。我说不出他究竟是哪些行为让我产生了这个预感，可是一天天的，这种预感不减反增，愈加强烈。我不敢问他，怕正好引得他趁机开口，更不知道这种预感该如何排解掉。

　　失去，因为落定，时间一久总可以习惯。但是，分别，无论经过了多少次都无法释怀。就好像悬在临空万丈深渊的一方断崖之上，明明知道最后还是掉下去，可是再担心也不愿就此放手。

　　我开始粘着程颢杨，和他形影不离；开始怀疑他的每一个行为，漫天猜忌他行为背后指向的意图；开始搞乱他习惯摆放东西的顺序，以求打乱他的计划；开始偷偷地藏起来他的私人物品，从他的梳子到他的毛巾，从他用惯了的钢笔到最贵的袖扣，从他的汽车钥匙到护照……当程颢杨找了两天也没有找到护照后终于发现了我这一系列被捣乱这个外壳包裹着的自我挣扎。

　　程颢杨握着我的双肩，仗着自然的身高差，俯视着我，狐疑地问：“乔娇，你有没有拿我的护照？”

　　我挺直了身子，尽量让自己显得理直气壮一些，说：“你找护照做什么？”

　　程颢杨有些无奈，皱起了眉头：“你真的拿走了？”

　　我坚持说：“我没看见你的护照，我没拿！”

　　程颢杨并不相信，还是问我：“你把护照藏哪儿？”

　　程颢杨问了我好几遍，我都是那几句，“我不知道。”“我没拿。”“你要护照有什么用？”……就是不承认藏了他的护照。最后把程颢杨真的气到了，他脸色铁青地怒视着我，看了一会儿看到眼睛都发红才放开了我，偏过头去轻声开口：“乔娇，别闹了，你藏什么都没有用。护照找不到了，我可以重办，别的也一样。”

　　乔娇，别闹了，什么都没有用了，你怎么还不知道啊！

　　那天晚上，我趁着程颢杨洗澡的时间，把我藏着的除了他的洗漱用品以外藏的所有东西归到原位，又在他换衣服的时候，把他的梳子和毛巾放回洗手间。我还是会利用每分每秒粘着程颢杨，但不再怀疑担心他的一举一动，不再乱摆乱放他的东西……不再自我挣扎。

　　你瞧，道别其实还可以更简单，只需要有一个人想走，另一人做什么也没有用。

　　程颢杨起身的时候，我叫住他，强装镇静地告诉他：“哥哥，你现在离开我，可能会一无所有。你可……”

　　“好。”程颢杨是真的想要走了，他压根没有等我说完，自顾自地接着说，“乔娇，保重啊。”说完，他径直地走了，走的时候仍然没有穿上外套。大概是他已经把要穿的衣服全部打包，不想再在这里耽误再多一点的时间。

　　等外面的车声渐渐远去，我才回过神了，刚才我再抱一抱哥哥就好了。道别就是这样，准备再久也显得匆忙，做了再多也觉得不够。

　　心上人已走，几上茶凉透。一别两散，一悲一欢。

　　是的，我情愿走出这里时哥哥是欢喜的，不然枉费了我的悲戚。

　　一个人的时间很难清晰留意到。阿姨把灯打开了，我知道太阳落山，天已经黑下来。阿姨拉着我到饭桌上坐下，我知道到点该吃晚饭了，抓起勺子一个劲猛吃。阿姨打点好一切准备回家，我知道我可以睡觉了。

　　我跟阿姨挥手告别，上楼进房间，把自己塞进了被子里。四下静谧，我轻轻一呼吸，一个熟悉的味道充盈在鼻间，这是程颢杨惯用的香型，激得我轻轻咳了一下，忍了好久的眼泪终于可以痛痛快快地掉出来了。

　　掰掰手指算一算，十年多了。十年间，我们只是一天又一天地确定明天还将在一起，却始终不肯相信这一生都不会分离。终于，一条长长的裹脚布，被时间缝出了别离的针脚。

　　以前，程颢杨不只一次对我说过，只要我回来，他一直都在，叫我不必担心。骗子！先离开的人都是大坏蛋！

　　我似梦似醒，浑浑噩噩，一直躺到了第二天中午。我起来时，身上的衣服都湿透了。房间里很热，我又穿了不少，可是一晚上我都觉得周遭刺骨的冷是我用多少床被子都暖不过来的。此时汗已浸湿了衣服，我一走出被窝更为寒冷难耐，在浴室泡了好长时间的澡才缓和过来。

　　打开门从房间出来，我隐约听见程颢杨的音乐间有钢琴声传出来，瞬间一怔，而后快步跑了过去。

　　果然……没有程颢杨，只有程颢杨早年的演奏会cd在播放。诶诶坐在钢琴凳上，正在和兰老师一起轻轻跟着哼唱旋律。我开门的声音打断了他们的哼唱，诶诶闻声转过小脸来，看见是我，眼睛立刻睁得大大的，惊喜地从钢琴凳上滑下来，扑到我的身上，奶声奶气地说：“妈妈妈妈，我好想你。”

　　我蹲下来，抱住诶诶，接受他的亲亲，再深深地回吻他，拉着他走回钢琴旁边。

　　兰老师告诉我：“程先生说你今天在家，让我把诶诶送来，晚上再把他接回去。”

　　我坐到钢琴凳上，再把诶诶抱在腿上。我问兰老师：“啊啊呢？”

　　兰老师说：“啊啊还有些咳嗽，老太太怕他再受凉，不让他出门。我一会儿回去再请医生看一看。”

　　“麻烦您了。”我对兰老师客气的笑了笑，“不如今晚，就让诶诶跟我睡吧，我已经好几日没有哄过他睡觉了。前两天买的故事书，都没有机会讲给他听。”

　　兰老师考虑了片刻，答应了。见我没有留她的意思，兰老师没一会儿就走了：“我回去照顾啊啊吧，有什么事你再和我打电话。”

　　“好！谢谢您了，兰老师。”我领着诶诶把兰老师送走。

　　诶诶问我：“婆婆去哪儿？”

　　“婆婆去接弟弟了。”我给诶诶按着他头顶上睡觉压出的一小撮翘起来的头发，和他脸贴着脸，“儿子，吃饭了吗？”

　　“吃了。”诶诶拉着我的手，让我去摸他的小肚子，“妈妈摸摸。”

　　我顺势摸了摸，夸他：“诶诶真乖。”

　　诶诶是个性格偏安静的孩子，有时候给他一个玩具小汽车，他也能自得其乐玩一个上午。但这样的小孩往往更依赖人，大多数的依赖都不是能用言语一字一句表达出来的。

　　因为要照顾诶诶，我的作息跟他的渐渐重合，变得无比标准，玩耍、吃饭、洗澡、睡觉，一项接着一项，总是闲不下来。如此满心满眼装着一个人，就无暇思及别人。

　　晚上，洗完澡的诶诶躺在我的怀里，听我讲着故事入睡。我轻轻地抚过他的眼睛、鼻子和小嘴巴，想象着他长大后的模样。我想看一看他长大成人的样子，又恨不得时时抱紧他，让他能再慢一点长大。

　　小时候，我总觉得长大是很漫长的一件事，我要过好久好久才能长成一个大人的模样：穿戴华丽的服装和闪亮的配饰，走起路来细长的高跟鞋砸在地上“哒哒”的响，一朝回首，尽是风度。重要的是大人什么都知道，说出的话又深奥又得体，随时都是一副稳操胜券的样子，从不会迷茫，也没有过悔恨。

　　等我到了大人的年纪，我依然没有成为我幻想中的大人模样。但我知道原来大人也有好多事不知道，有时候大人也听不懂大人之间的谈话，甚至会误解。大人稳操胜券的样子多半是装出来糊弄人的。大人比小孩更容易迷茫，可怜他们没有可以询问的人，只能过后在独处的深夜兀自悔恨着。

　　我兀自悔恨着，告诉自己，大人都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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