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回到我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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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乔娇，乔娇……足够了吗？”

　　“好像……足够了。谢谢您，邬医生。”我揉着不甚清明的脑袋从椅子上坐了起来，好久没有缓过神来。

　　邬医生如常般没有什么表情地点了点头，继续收拾旁边小桌子上的各种器械，过了好一会儿，看我站了起来，邬医生忽然抬头看着我，开口问我：“能告诉我为什么你这么迫切地想要想起以前的事情？这样人为外加干预很伤你的身体。”

　　我侧头看过去，坦然接受着邬医生因为担忧而审视的目光，笑了笑说：“因为……因为我才明白过来：比起遗忘，好像好好地道别才是正确的做法。”

　　邬医生微微蹙起眉头：“你要和谁道别？”

　　我回答：“和过去的我自己啊。”

　　“除了遗忘和道别，其实还可以接纳和共处。”

　　“不行的。”我态度坚决地摆了摆手，“过去的我太……”我想找一个适合恰当的形容词填在「太」字之后，却在话吐出口后整个脑子顿时被两个字占满，没有了其他空隙思考。我失笑不已，索性两字以蔽之，说出这个我不得不承认的事实：“固执。”

　　邬医生闻言，放下了手中的东西，沉吟片刻，问我：“为什么会这么想？”问这话时，邬医生仿佛瞬间回到了平日对我进行精神测评的状态，严肃而认真。

　　我愣了一下，继而笑开了，连连告饶 ：“拜托拜托，邬医生，今天的治疗已经结束了，别再拿我当病人了好吗？”

　　邬医生走过来，抱了抱我，轻轻地对我耳语：“也许我的职业会让你不由自主地设下心防，但是我希望你能把我当作一个可以亲近的大姐姐，试着同我说说你的心里话。不相信吗，我可是一个很好的聆听者呢。”

　　我回抱了抱邬医生：“谢谢您啊。”

　　这次整个治疗过程我一直不知道，一墙之隔，妈妈始终站在治疗室之外。我打开门猛然看到她，恍惚间以为是自己还没有清醒，虽然妈妈在我过去的记忆中总是缺席的。

　　我放下了扶着门框的手，努力使自己站稳，低低地唤了一声：“妈妈。”

　　这两年，妈妈对我而言已经不再陌生，她时不时地会和叔叔回国来看我，有时碰上弟弟放假，也会带上他一起来。

　　弟弟第一次回国的时候，我才刚刚生下诶诶和啊啊不久。他穿着一身笔挺的小西服，系着宝蓝色的小领结，俨然是一个对与小宝宝们的初次见面十分认真和用心的绅士小舅舅。

　　尽管为见面做了一系列的准备，弟弟却没有第一时间去看诶诶和啊啊。他来到病房，双手正捧着一个用手帕叠的小兔子。他目不斜视地紧盯着小兔子，然后慢慢挪着小步走到我面前，抬头对我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脸，才小心翼翼地把小兔子递给我。我接过小兔子，弟弟又招了招手叫我低头，趁我还一头雾水，他已经毫不客气地吻了一下我的脸颊，奶声奶气地问我：“姐姐，are you happy now？”

　　姐姐，你现在快乐吗？

　　当然了。

　　姐姐，为什么呢？

　　因为……嗯，我非常喜欢你给我的小兔子，他和你一样可爱，弟弟。

　　可是，姐姐，以前我送过你非常非常多的兔子，你还是不快乐啊。

　　哦，是吗？或许那时我还没有找到可以与我一起跟小兔子玩的人，弟弟啊。

　　姐姐，那你现在找到了吗？

　　是啊，我的弟弟啊，谢谢你呢。

　　为什么啊，姐姐？

　　因为我知道你好喜欢好喜欢我啊，我亲爱的弟弟啊。

　　是啊，你无法想象这么长的时间里我有多想念你，姐姐。

　　妈妈和叔叔再婚后生下的儿子，我的弟弟，因为在国外出生长大，所以很长一段时间他只学会了说一个字音准确的中文词语——姐姐。只要同我说话，他就会特意在每一句话里非常骄傲地加上一声「姐姐」来告诉我，他就是这样喜欢我。

　　我六岁那年，叔叔带走了我的亲人。还搞不清楚状况的我穿着夸张的浅粉色蛋糕裙，在他和妈妈的婚礼上唱祝歌。台下每个人都啜着意味不明地笑意，勉强欣赏一个小女孩并不动听的歌声，只有妈妈红了眼眶，叔叔在为我叫好加油。

　　爸爸说，叔叔是好人，他是对妈妈好的人。我没有与别人说过，其实我心里很怕叔叔对妈妈不好，也怕妈妈只要叔叔的好。我隐约懂了一点我和叔叔的关系，我可能讨厌他，不是不喜欢。

　　十三岁那样，我拒绝了叔叔的提议，随手送给了他一个用餐厅手帕叠成的小兔子，决意回国。那时我一度闪过一个念头：也许离别并不完全等于「失去」。可惜那时，我已经习惯于失去妈妈。

　　诶诶和啊啊到来的我的二十岁，我除了第一次有了儿子，也再一次得到了亲人，我的弟弟，那个每次见面都会送我一个亲手用手帕叠的小兔子，总在关心姐姐今天是否快乐的可爱小绅士。看着幼小的弟弟，我曾想过：偶尔，离别的意义里会不会夹着「得到」这个标签。

　　近来，我与妈妈亲近了不少，但此时，我依然没有勇气走上前轻轻地抱一抱久别重逢的她。

　　妈妈正看着我，面上是我无法完全理解的表情。她明明在用眼神温柔地宽慰着我，却像是在强忍着巨大苦痛一般泪盈于睫。但我知道这是一个妈妈才会有的表情，她在心疼我。我紧张地抓了抓裙角，摸不准刚刚的治疗过程，妈妈知晓了多少。

　　在邬医生出来之前，妈妈只对我说了一声“走吧”，就先转身离开了。我怯怯地跟在她的身后，坐上了她开来的车。

　　“妈妈，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叔叔也来了吗？”

　　“弟弟呢？”

　　“弟弟是不是又长高了？”

　　“弟弟还会练大字吗？”

　　“哇，难得他坐得住啊，都不会觉得无聊吗？”

　　“你们是来度假的吗？”

　　“你们要不要去周围玩一玩啊？”

　　“这里是不是要比你们那边要暖和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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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妈妈在一个路口前停下车等红灯，她松开刹车，侧过头来看着我，目光深深，叫我一连串的发问进行到一半瞬间卡壳。妈妈轻轻地帮我撩起一根挡在眼前的头发，笑盈盈地开口问我：“小娇，过得好吗？”

　　我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说：“是啊，我很好，妈妈。”

　　妈妈继续问：“小孩也好吗？”

　　“嗯嗯，他们又长大了好多。大家都说，啊啊，哦，就是二宝，长得更像我了一些。我也觉得还是大宝像程颢杨多一些。”

　　“程颢杨好吗？”

　　我说：“他挺好的，就是瘦了一些，大概是前些时日受的伤没全好。不用担心，妈妈。”

　　“小妤好吗？”

　　“她还好，在准备她的个人品牌。虽然忙了些，但是精神不错。”

　　妈妈又问我：“我还要问谁呢？”

　　我一时不明所以。

　　妈妈笑得温柔，满目慈爱地与我打趣道：“我的女儿就在眼前，我还需要这样继续与她电话式问候吗？”

　　我反应过来，有些不好意思：“妈妈，是不是刚刚我的问题太多了啊？”

　　“不是。”绿灯亮起，妈妈换挡加油，目视着前方，她的声音淡淡得如同云烟，对我说，“是妈妈离开你太久了。”

　　这句话妈妈以前常会说，特别是当我过得不好的时候，妈妈就会格外自责，好像我人生中所有的苦果都源于幼时她的离开这个因。哪有这个道理！

　　隔了好多年，即使习惯了失去，即使是自己已经做了妈妈，我依旧舍不得妈妈。我情愿人生这样，兜兜转转，妈妈得到了自己的幸福，而我还有妈妈。

　　“那妈妈以后就久久地和我在一起吧！”我对妈妈撒娇。

　　“会的。”妈妈说。

　　每次治疗之后，我都会因为持续性的头痛没有什么食欲，可是妈妈在一边，我就要做出胃口大开的样子。好在妈妈点的菜并不太多，基本都是比较容易吞咽的东西。我狼吞虎咽，扫食了半桌，才放下筷子。然而，妈妈习惯于细嚼慢咽，为了配合她，我时不时地往嘴巴里再塞进去一点。

　　“没有胃口吧？”妈妈放下筷子，问我。

　　我说：“菜都很好吃。”

　　“知道你每当这个时候就会没有胃口，可是我还装作不知情，希望你可以多吃一点。你太瘦了。”妈妈靠到椅背上，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很自然地问我，“吃饱的话，我们可以聊一聊吗？”

　　“好啊。”我欣然应着，心里却忐忑，着实不知道一般情况，母女在日常饭后都会聊些什么。

　　妈妈抿了抿嘴，似乎是暗暗做了一个深呼吸后，问我：“你还是这么爱他吗？”

　　我心里一沉，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妈妈的眼睛红了起来：“好不容易都不记得了，还是爱他吗？”

　　“妈妈，”我咧开嘴笑了笑，轻轻唤了一声，反问着，“你看过程颢杨的演奏会吗？我从十三岁看到十六岁，整整四年，每个晚上我都伴着他的钢琴曲子入睡，生生把我一个从小唱歌五音不全的人都锻炼地能识谱弹琴了，哈哈。我不是喜欢音乐，我就是喜欢他。对他的喜欢是颗越埋越深的种子，我以为埋得够深种子就不会破土发芽，可是等我埋到心底了，我发现这颗种子已经生根，混入经络，根本挖不出来了。那时，我安慰自己，有喜欢的人很正常，可以多么喜欢他自然也可以多么喜欢别人。我开始很努力很努力地去喜欢别人，同时我告诉自己：程颢杨，我只能到喜欢为止。妈妈，我喜欢他就像喜欢一颗星星，因为他耀眼夺目，占据了我的目光。哦对了，他很久不弹琴了，本来觉得他顶多是万千星宇中一颗遥不可及实则坑坑洼洼的小破球，现在看明白了，他充其量是玻璃水晶球里的一块塑料小星片，现在我对他也不算喜欢了。”

　　妈妈细细听完我这番前后全然不搭言的话，说：“我好像听明白了，小娇，你在说你不能爱他。”

　　“是啊，不能。”

　　如果我喜欢程颢杨，我可以打碎了水晶球厚厚的玻璃壳只为取他这一片小小星。如果我爱他，我要把他安放在遥不可及的地方，只为他依然闪光。

　　这样自私的我，不能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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