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回到我身边

　　可我一进门，看见程颢杨连这么一小会儿的功夫都不放过，已经打开小灯又开始认真地对着电脑敲敲打打起来。我准备认错刚刚打好的腹稿瞬间被气散了，大步走到程颢杨身边，蹙眉怒道：“怎么又开始工作了，哥哥，你是不想出院了吗？医生说了，你需要好好休息。”

　　程颢杨真是最不听话的病人，非但在医院里还不停工作见人，还常常外出开会参加活动。难怪他出事住院的消息都没有外漏，恐怕他自己也以假乱真，根本不当自己是一个被勒令住院的病人了。

　　果然，被我这样说了，程颢杨也不当回事，冲我一笑，继续盯着屏幕看了起来。我抬手就要把病床矮几上的笔记本给阖上，程颢杨眼疾手快，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开起了玩笑：“别啊。还不是被你给逼的，有这么勤劳的员工，我这做老板的怎么能拖后腿。”

　　我用另一只手偷袭，小力度地拧了程颢杨的腰一下，说：“真不想承认你是我的老板，不然老是觉得我这么卖力的工作就是犯傻的舍近求远。”

　　程颢杨又捉住我偷袭的手，不叫我乱动：“那你说说，要是就近会是怎么个就法？”

　　我使劲地甩了一下头发，又夸张地抛了一个媚眼，扭来扭去着说：“当然是美人计啊。”

　　程颢杨轻轻笑出了声，无奈地摇了摇头，一副拿我没办法的表情。

　　这叫什么反应？难得我这么卖力地show了一通。我扯了程颢杨一下，嚷着：“怎么，这一计不够成功？”

　　“成功！”程颢杨终于肯配合地点了点头。他拉我靠近，双手绕过我的双臂在我的后腰交叠，稳稳地把我整个儿抱住，然后向前把头低低地埋在我的腹部，“你人在，其他的什么都不需要了，我已经输了。”

　　程颢杨的话音刚落，我觉得自己感情骤然汹涌，来得突然又莫名其妙。有什么东西从我的眼眶涌出，凝成一滴，快速坠落，掉在程颢杨的衣服上化为无物。

　　十二岁那年，在我家里，在程颢杨的面前，我被硬生生地拉着往外走的时候，我没有资格拒绝，没有能力抗拒，我只能把我所有的希望和期盼用眼睛向程颢杨诉说着，但那时程颢杨仅仅看了我一眼就别过头去，置之不理。我以我以为他那些时日已然生出的怜惜做赌，赌他一句可以阻拦这一切的“等一下”，结果是我自作多情。

　　如果心里的声音可以被听到，眼睁睁看着我被带走的程颢杨一定会被我心中在苦苦哀求的声音震聋。他没有聋，是我自己不敢对他说。后来，我只会怪十二岁的自己心里想的话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我笃定，要是我说了，程颢杨一定会救我，一定不会狠心地放弃我。我可以一次次地理解齐洛所谓的不得不离开，但我没有任何一次能够说服自己理解得了程颢杨对我的放弃。到头来，我却只在怪自己没有叫程颢杨挽留。

　　此时，程颢杨像个无助脆弱的孩子，依偎在我身上，紧紧地环抱着我，如他话音中透出的那样依依不舍。哥哥可真像个傻孩子啊！

　　很久以前就有人告诉我，只有傻孩子才会因为害怕失去而牢牢地抓住，殊不知抓得越紧往往失去的越快。

　　当我知道这个之后，我惶惶不安了很长时间。有一天晚上我做梦梦到哥哥不见了，都没搞清楚是我离开他的还是他丢了我就立刻惊醒过来。第二天想想仍心有余悸，我去告诉了哥哥，见他笑着摇摇头看我。

　　“你永远不会失去我的。”他如是安慰我说。

　　那时我很开心。

　　再后来，我才了悟了那句话的意思——我永远得不到的，何言失去。

　　最可惜的是，我以后可能连告别的话都没法对哥哥说。我怎么才能告诉他呢，他是我至爱的哥哥，是我的至亲至爱。

　　“你永远不会失去我的。”如今，我抚过哥哥的肩胛，对他如是说着。

　　哥哥的身体一怔，而后更紧地抱住了我。

　　我忽然心中有所感应，程颢杨该是知道了什么，或者是他感觉到了什么。之前他还会质问我，是不是要离开，是不是又要和他说些道别的话，现在他始终只字未提，只是会一遍遍对我说，你在真好。

　　“少来，你再怎么说，也要马上睡觉。”程颢杨被我强令放下笔记本，乖乖的躺下。“你现在再夸我好漂亮也没用了。”

　　程颢杨笑着躺好，拉着我的一只手，有些好笑地问我：“什么意思？”

　　我坐到床边的椅子上，顺势趴在床畔，懒洋洋地回答：“也不知道啊啊是跟谁学的，每当玩疯了不想睡觉的时候，小嘴就跟抹了蜜一样，一个劲儿夸我好漂亮，他估计是以为我听了心情好就会忍他再玩一会儿。”

　　程颢杨莞尔：“自然是跟你学的。你每次赖着不肯睡的时候找的理由丰富极了。”

　　我打了一个哈欠，真是困了，声音都无力地放软了许多：“所以，你现在这样也是跟我学的吗？”

　　程颢杨慢慢地侧过身来，空着的那只手摸了摸我的头发，轻轻问我：“很累吗？”

　　“很困……”哥哥一摸我的头发，我就好像被开启了可以撒娇的按钮，忍不住想依靠他。

　　“现在别睡，一会儿司机送你回家，你撑一会儿回家睡。”程颢杨和我隔着一臂的距离，我好像能听见他浅缓的呼吸声。

　　“不能睡沙发吗？”

　　“睡一晚，你明天又该腰酸了。”

　　“那我睡床不行吗？”

　　“行啊。”程颢杨不假思索地说，说完，他就准备起身给我让地方。我不等他身动，先挑起了他身上盖着的小毯子，飞快地躺到他的怀里。我因为动作太快，没控制好力道，撞到他胸前，还听见他小小地闷哼了一声。

　　我心满意足：“这样不就好了，你和我都有床睡。”

　　程颢杨揽着我，夸张地对我感叹：“真是个好主意。”

　　我当然记得一开始他是如何地邀请我共眠，而我又是如何地固执不肯。此时我抱住程颢杨，和他面对面贴在一起。我趁他不注意，昂着头大剌剌地献了一个晚安吻，当作认输，然后闭着眼装作睡熟的样子，坚决不给程颢杨翻旧账的机会。

　　程颢杨没来得及开口，隔了好久好久，我都已经要睡着了，他才有所反应。他吻了吻我的发顶，声音小的几不可闻，对我说：“晚安。”

　　程颢杨抱了我一晚，我却做了一个和他激烈吵闹的梦。吵闹了整个梦，我们恨不得掏出自己的心脏，也终究没有辨明自己心中的孰得孰失和理解对方心中的那些所谓。

　　梦的最后，我已经丧失了我全部的心力，渐渐在手里幻化出来一把匕首，我的眼里淬着解不开的怒恨，能做的只有对程颢杨没有理智地吼叫。我每嘶叫一声，匕首就割在我手心更深一寸。我把血肉模糊的手藏在背后，让自己的言语成为另一把锐利的武器，指向程颢杨，痛伤程颢杨，看着程颢杨冷漠冰冷的眼神有了痛楚的波动。

　　这种梦我以前经常做。梦里，程颢杨老是痛惜哀婉地说我是傻孩子，问我为什么不能放过他，也放过自己，而后因为我的固执，两败俱伤。这次却不一样，当我恶毒地问他痛吗，程颢杨不再点头，也没有说是，而是轻轻抿起嘴角，笑的宠溺，告诉我：“你在真好啊。”

　　我突然像是被戳到了痛脚，声嘶力竭地喝止程颢杨这轻飘飘却坠在我心间的这句话：“我讨厌你这样说。”

　　程颢杨的眼睛快速地眨了眨，懵懵懂懂地像是一个不知所措的小孩子，一脸仿佛被我吓到一样受惊的表情，惶恐不安地问：“为什么呢？”

　　“因为……”我得意地大笑出声，很快笑出了眼泪，“我要离开你了，哥哥。”

　　“我知道，”我的声音好像全部压在嗓子里，要说出哪怕一个字都特别不容易，但我要明明白白地告诉他，“程颢杨，我要离开你了……”

　　我的话音刚落，有什么东西飞快地从我的身旁掠过，而后不偏不倚地插在程颢杨的心脏处，在我还没看清时，已然在程颢杨的胸前晕染出一朵妖艳的血色之花。我定睛去看，是一把小巧的匕首，顿时恫吓住了我。我几乎是扑到程颢杨的跟前，声泪俱下，不住地摇头，不敢相信眼前突如其来的这一幕。

　　程颢杨抢先一步倒在地上，他躺在我的怀里，表情未变，依然像一个不谙世事温软的孩子。他没有喊痛，像是老早就知道会这样般平静恬适，甚至朝着我轻轻地笑了笑，只是他的眼睛红红的，里面似乎曾经有过汹涌的波澜。

　　这样的他看起来隐约贴合了我想象中他与我告别时会有的模样。

　　他也确实在向我告别，他说：“我最怕你说的话，你还是说了。”

　　就这样，在梦里，程颢杨毫无逻辑可言地因为我的一句话而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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