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回到我身边

　　在车上的每一秒，我都惶恐不安。司机看我脸色惨白，又不停地冒汗，还以为是我生了病，一边安慰我，一边加快了车速。车在医院门口还没有停稳，我把口袋里的钱一把抓出来，都递给了司机，不等司机找钱，就往医院跑。

　　我凭着印象好不容易找到程家特聘医生的办公室，却发现里面没有人，我气都没喘匀就又跑出来，到处去找。左顾右盼，我搜索了半天才在这层的另一个电梯口看到医生，他正面向电梯门站着。我举着手，本想出声叫他，却看到电梯门忽然打开，好多人簇拥着一个病床出来。

　　我离得有一段距离，尚且没看清病床上躺着的人，就意外瞥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她穿着浅粉色的蕾丝衬衣和白色的直筒裤，半侧向病床的床头。我能看见她强掩焦急惊慌保持着惯有镇静不迫的面容，也能看见她一面叠声呼喊一面扶着病床小跑着的身姿，我只庆幸她没有看见我。

　　病床即将被推着从我身边五步远的地方经过，我看见程颢杨额头渗着血，闭着眼躺在上面。

　　我急着想赶快过去好好看看他，只一眼就好。可是病床离我越是靠近，我的脚步反而越发沉重，重得我挪不动哪怕小小的一步。我在原地一动不动，双脚如同被什么死死地钉住了一样。

　　四周晃动地如同天崩地裂，我几乎快要站不稳了。更甚至，无数的思绪像滔天巨浪一下子猛扑向我，我的脑子里顿时混乱得没有条理。我茕茕孑立，无所适从，可笑的是我竟然还有心思开始慢慢审思起到底是什么钉住了我。

　　是什么呢……我百思不得其解。

　　脑筋像是一个年久失修的破旧机器，每一次转动都万分艰难和疼痛。我呆呆地站在那里，思索了很久，才终于得到答案。

　　原来是罪孽——这些以程颢杨为名我犯下的罪孽啊。

　　我好不容易得到答案，却没有因此而有丝毫的释怀。相反，我的心从未有过的痛，痛得我恨不得整个人蜷缩成团。可是我动不了，从看见程颢杨那一刻我就动不了了。

　　空气如刀，刀刀捅向无法动弹的我，我痛得几乎要失去知觉，都分辨不出到底是心痛，还是全身都在痛。身体里的血液仿佛一瞬间开始倒流，有一种彻骨的寒汹涌不断，流经我的百骸。我想叫，想大声地叫喊，发泄我无法抑制的剧痛，可是我的牙齿在不停颤动，却一个字都吐不出声来。

　　很快，不知道怎么那么快就凝结的眼泪也变得不听话，大滴大滴的泪珠挨挨挤挤着涌出我的眼眶，模糊了我追随着躺在病床上越来越近的程颢杨的视线。脸上是道道划过的泪痕，很痒，我无暇顾及，只是在心里不停地哀叹着：怎么办呢，我的哥哥啊……

　　程颢杨啊，你要怎么办啊……我该怎么办呢……

　　“乔娇，闭眼。”突然，有一个人一伸胳膊扯着我拉向靠墙的一边，紧紧地抱住了我，严严实实地把我挤在他的胸前和墙面之间。我不知道这是谁，下意识地听从他的要求闭上了眼睛，听他在我耳边用低缓而沉稳的声音说，“什么都不要想，你没有任何的错。”

　　与此同时，病床下的轮子呼噜噜地从我们身旁不远处滑过，声音渐渐地四周的人声鼎沸衬托地越来越远，越来越小，很快被“嘭”的一声关门声彻底隔绝……
　　**
　　我上初中时，有一年夏天下雨天占了过半。那时，好多人都在说会有史上最强的台风登陆。后来看看仅仅是骇人的假消息。

　　彼时，难得放晴的天空艳阳高照，空气里都是炎热难耐的不安分子。参天的大树，扰人的蝉鸣，汗液流经后背，粘住了衬衫就紧紧相贴，腻腻歪歪。

　　我趴在新学校一条走廊中间的窗边，小心又局促地透过窗户，打量远处平地上大大小小的水洼。忽然，身后传来开门声，我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有些害怕地转过身去。

　　程颢杨大步走出来，扫了我一眼，又侧过身去和留在房间里的人客气地告别。然后，程颢杨转来朝我招了招手唤我过去。我有些不情愿地一步一步挪过去，临近程颢杨时被他伸到我后腰上的胳膊一带，才加紧两步快些走了过去。

　　程颢杨教我：“和校长说再见。”

　　我老老实实地重复道：“校长再见。”我总共就这一句台词，可是都随程颢杨坐在驶回家的车上了，我还怕得手心冒汗。

　　我本是低着头的，不知程颢杨在一旁看了我多久，他伸手摸了摸我的头顶，我才缓过神来。我疑问的眼神递过去，才听他温声问道：“乔娇，以后就在上学好不好？”

　　我没多想就说：“好。”

　　“喜欢吗？”程颢杨像是随口接上了一句。

　　可是，我没有回答。我答应过他不再撒谎。

　　程颢杨大概真的只是随口一问吧，看他似乎并没有多么在意我会说的是或否的回答。

　　过了一会儿，他的手顺在我的发慢慢滑下，温柔小心地摸了摸我刚盖过耳朵的发尾。有几小撮头发不听话，在他的手中一翘一翘地逃来逃去，刺到我的耳朵和耳后，很痒。我缩着肩偏头去看程颢杨，他正啜着笑意迎上我的视线。

　　原来一个人的笑可以这样不同，疏离的笑和亲切的笑不同，客气的笑和开心的笑也不同。程颢杨的笑很好看。我看着看着，也不明所以地跟着一起笑。

　　程颢杨拿开手，笑眯眯地问我：“痒？”

　　我摇头：“不太痒。”

　　程颢杨又抬高手揉了揉我的发顶。我虽然看不到，也可以想像我的头发被他揉得有多乱七八糟。

　　“把头发留起来吧，就像我去你家那次的那个长度，到……”

　　“到这里。”我把手伸到后面，在腰上十公分左右的地方拿手指比了比给程颢杨看。

　　“嗯，就在那里。好吗？”

　　“好。”

　　“那你喜欢吗？”

　　“喜欢。”

　　“那你以后和我一起住好不好？”

　　“好。”

　　“喜欢吗？”

　　“很喜欢。”我说着点了点头。

　　“那就好。”程颢杨高兴地吹了声口哨，把刚才摸我头的那只手枕在脑后倚了回去。

　　在程颢杨没看到的地方，我悄悄地把手心的汗缓缓地擦在膝盖内侧的裤面上。

　　车窗外是陌生的街区，我一无所知。可我愿意一条街一条街地走下去，一个路牌一个路牌地仔细寻找，直到可以回家。

　　回想一下，我似乎已经记不清这一年的时间我都干了什么，也不甚记得我是怎么又和程颢杨开始这么相依相伴的。

　　好像是前不久我过生日，程颢杨也来参加我的生日宴会了。好像是明明知道是再盛大不过的宴会，我作为主角还是无聊地偷偷躲了起来，结果碰到同样百无聊赖的程颢杨。好像是他一直没话找话跟我说，可我总是三句只回答一句，不愿意理他。好像是他问过我为什么比一直珍惜的长发剪掉，还剪的这么短，根本不适合我，而我只是回答他说，因为乔姝家的保姆阿姨每次打扫我的房间，都会因为我的掉在地板上的头发而不高兴。好像他还问过我过得好不好……我忘了当时是怎么回答程颢杨的，后来怎么也回想不起那么难的问题我究竟是怎么答的。好和不好都是违心的话。

　　我虽尚且还算年幼，但也早已晓得，时过境迁，这世上的一切都变了。我开始相信，时间是个好用的筛子，会过滤掉可有可无又或无足轻重的人和事，只留下最重要的东西。这样就很好。

　　我和程颢杨住在一个叫新馨居的地方。程颢杨并不常在，因为他有各地的演出活动，也因为一些那时我并没有想到的因素。我们各住一层。程颢杨的房间从来不锁门，包括琴房和卧室。而我会锁，特别是我的卧室，只要我不在里面一定会锁起来，不让程颢杨或者阿姨进来。钥匙被我用一个红绳串起来，绕在左手手腕上系好，基本上不会摘下。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我不太想让程颢杨知道这件事，所以在他面前的时候，我总习惯于把左手藏起来，藏在饭桌下，或者干脆插在口袋里。

　　如果不是有一次我和程颢杨吃饭时，他不小心碰了一下盘子，盘子一挪挤倒我的水杯，他应该还要过很久才会发现。

　　我拿着桌边的抹布慢慢吸干倒出来的水，顶着程颢杨审视的目光，在考虑一会儿合适的说辞。果然，我刚把抹布放到一边，程颢杨就放下筷子，有些严肃地问我：“你的左手受伤了？”

　　我低头不敢看他，俨然一副虚心接受批评的模样：“没有。”

　　“好好的，也没有不舒服？”

　　“嗯。”我有些心虚，连声音都小了不少。

　　“那为什么扶杯子，擦桌子你都用右手……这么一想，从你搬进来，我就没见你用左手……手伸出来，赶快把左手伸出来给我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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