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回到我身边

　　诶诶摇了摇头，手指着后面，很急地想告诉我，却好像一下子忘了那个词怎么说。我茫然地看着他，顺着他指的方向抱着他往楼上走。才走了三阶，我怎么也想不到我怀里的诶诶会突然灵光一现，开心地说出一个词——“piano”。

　　我抱着诶诶走进音乐室，把他放在钢琴凳上，然后坐在他的身边。我打开钢琴盖，手指轻轻拂过黑白琴键，却没有按下。

　　诶诶的手指小小的，在中央c上使劲按了下去。听着钢琴发出的声音，他高兴地侧过头来看我。我摸着诶诶的小脑袋，夸他，又亲了亲他的小脸蛋。透过诶诶，我想象着程颢杨小的时候是不是也会像这样对钢琴充满着欢喜和热爱。

　　诶诶抓着我的手放在琴键上，让我弹。我收回手，为难地对诶诶说：“妈妈不会。”

　　诶诶不信，又拉着我的手靠近键盘，小嘴叠声嚷道：“妈妈会，妈妈会。”

　　我耐心地跟诶诶细声商量着：“妈妈不会，诶诶，爸爸会，爸爸弹得特别好听，让爸爸回来给你弹好不好？”

　　诶诶委屈得整个小脸都皱了起来：“爸爸说妈妈会。”诶诶还不怎么会发说的音，但我知道他想讲的意思。

　　我猜不到程颢杨会对诶诶说我会钢琴的情景，他应该记得比我更清楚，我多少年没有弹过钢琴。

　　我对钢琴，始于程颢杨，也废于程颢杨：我曾有多想和程颢杨有更多的话题，深深地喜欢过钢琴；就曾有多睹物思人，恨不得将钢琴砸个粉碎。自始至终我对钢琴的感情，连同对程颢杨，纯粹得如同在一条单行道来往穿行，非此即彼，非爱即恨。不过现在，钢琴对我来说陌生的很。

　　“弹一弹吧。”我闻言回头，兰老师领着嘴上还沾着一点奶渍的啊啊从门口走进来，对我微笑着说，“我一直认为你的天赋很高。”

　　我不好意思地摇头，实在有愧于天赋高这个评价，不免叹息道：“我哪有什么天赋。”

　　“那为什么不试着弹一弹呢，你是还有心结吗？”兰老师的声音依旧温柔亲和，于我却像是刮进我心中的九级大风，呼啸过境，把我深埋的遮羞布剥开扬起，叫我想藏什么都藏不住了。

　　我搓着双手，想随意地笑一笑，却笑得勉强：“我不记得曾经存在过什么心结，只是太久没有练过，都生疏了。”

　　兰老师看着我，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转而同我说：“诶诶很喜欢钢琴，他几乎每天都要来。”

　　我抱着身边两条腿一晃一晃，坐不安稳的诶诶，说了一句心里话：“是啊。兰老师，你不知道我有多开心，他这么像他。”

　　我忘不了记忆最混乱的时候，我在医院里，怯懦地盯着身边来来往往陌生的人，连话都说不流利。我认不清人，严重的时候甚至听不懂他们跟我说的话。

　　但医生第一次告诉我，我怀孕四个多月了，我就听明白了，只是我不敢相信一个20多岁的女孩怎么会怀孕。我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不然怎么能解释这不合逻辑却着实发生的一切。可是，我睡睡醒醒，清楚时迷糊时，都不曾逃离出这个情境。

　　后来，我渐渐意识过来：再如梦一般，这也是现实。因为每天那么多针打得我太疼了，谁会傻到陷在这么痛的梦里啊。好笑的是，那个时候，我都不知道要跟谁求情，能不能别再给我打针。

　　晚上没有人在病房，我会先关上灯假装睡觉，等听到外面没有人走动的声音后，再偷偷地下床去照那个立在窗边的穿衣镜。稍微拉开一点窗帘让月光洒进来，我小心地撩起上衣，露出已经明显鼓起来的小腹，迎着惨白的月光左右打量这。

　　医生说我的肚子里正有两个小宝宝在慢慢长大，明明我自己好像没有长大，可我已经要承担起另外两条生命。这种错乱感不亚于我认知上的错乱感。

　　我时常能感受到孩子在我的肚子里不安分地活动。很奇怪，他们让我觉得恐慌，但更多的却是安心——他们不会不打招呼地来了又走，不会与我说些不明所以的话，不会用或同情或冷清的眼神看我，不会旁观我独自与这个陌生的世界过招。他们就在我的肚子里，在我的身边，与我同在。这也许就是医生在问我要不要留下孩子时，我不假思索就点头的原因吧。

　　我一手攥着簇在腰腹上方的衣服，一手轻轻抚上我圆鼓鼓的肚子，在心里默默地跟他们打招呼：你好吗，我的小孩……

　　忽然，“啪”的一声，有人按开了灯，一室明亮。

　　我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抬起手来遮光。我缩着脖子转过去，一点点适应着突来的光亮后睁开眼去看，是程颢杨。

　　程颢杨将手从开关上落下，另一只手抓着西服外套。他头微微垂着，周身是掩不住的疲惫，目光却清冷又凌厉。他这样看着我，吓得我顿时打了个寒战。那时我还记不起程颢杨以前待我的好，只是能感觉到自我醒来，他每次见我都凶巴巴的，半点温情都不存。

　　我像是做了什么坏事被抓包一般，呆呆地站在那里，本就混沌的大脑被突然出现的程颢杨唬得一片空白。程颢杨看着我，眉头渐渐蹙起来，气场更显泠冽，我甚至能预见到他接下来会如何严厉地批评我。

　　好在，那时的我还不够了解程颢杨。程颢杨并没有先来批评我什么，而是走到病房里面取来了我的拖鞋，才走到我的面前。他把拖鞋丢在我的脚前，接着把手中的外套搭在我的肩上。我看着他给我拢紧衣服的前襟，还没来得及与他解释什么，他就俯下身，半蹲在我面前。

　　他蹲下来一手扶着我的胳膊，一手抬起我的脚。我在他的手碰上我脚面的那一刻，像是被烫到了似的往后缩了缩，但没能逃出他的手。程颢杨稳稳地握住我的脚，引着我穿上拖鞋。他对我说：“你怀孕了，知道吗？不能着凉。”

　　我低头看着程颢杨的发顶，觉得这个场景似曾相识。我问了他一个我最想知道的问题：“你是孩子的爸爸吗？”

　　程颢杨蹲着低下头，我看不见他的表情，想着也许他在瞧着我的脚丫子，于是穿在拖鞋里的脚趾害羞地蜷了起来。

　　程颢杨没有马上回答我，我以为是我问的不清楚，便又开口问了一遍：“我肚子里的是你的孩子？”

　　程颢杨缓缓地站起来，他这么站着比我高了一大截，害得我要费力地仰着头看他。程颢杨背着灯光，就站在我伸手可触的面前，他低头看着我，冷冷地问我：“你记得我是谁吗？”

　　这个问题程颢杨每次来看我，只要我清醒到可以对话的程度，他都会不厌其烦地一遍遍问我。我也会每次不厌其烦地一字一顿地回答他：“程颢杨。”

　　“为什么问我孩子的父亲是谁？”程颢杨明明离我只有一步的距离，可是当他说话时，我却觉得他离我很远，或者准确地说，他在无形中将我远远地推开。

　　其实我只是好奇而已，却不想没有眼力，一下子把气氛搞得这么冷。我咬着下唇，不知道应该怎么说才能缓和现在这种氛围。

　　直到程颢杨说“抬头”，我才发现我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把头低低地垂在胸前。我抬起头，怯怯地扫一眼程颢杨，忐忑着揣度他的表情，悄悄地再偷看一眼。

　　程颢杨盯着我，牢牢地把我锁在他的眼眸中，他的声音依然冷得决绝，他问我：“这个问题除了我，你还问过谁？”

　　我老老实实地回答他：“我只问过你。”我的声音有些发抖，听起来要哭不哭的。我知道程颢杨不会喜欢我哭哭啼啼的样子，一直攥着双拳努力忍住涌上来的泪意，难办的是哭腔怎么也咽不下去。

　　“为什么要问我？”程颢杨问出口的声音很轻，轻到我有些听不清。

　　我哽咽：“因为我记不起我怎么忽然就怀孕了。我想不出孩子的父亲除了你还能是谁……”我越说声音越小，越说越没有底气。

　　醒来之后，我语言功能相对恢复得比较慢，与人交谈一直不太顺畅，常常不知所谓，词不达意，但与程颢杨说的这几句话却已经是超出平日地清楚流利。为了问个清楚，我不知道一个人暗自苦恼了多久，揣摩了多少次应该如何说出这些话。

　　程颢杨没有说话，他只是看着我，他的眼中似乎透进今夜的月光，清亮又薄凉。一片寂静中，时间不过过去了多久，程颢杨慢慢地伸手抱住了我，将我轻轻揽入他的怀中。这是我醒来以后的第一个拥抱，是程颢杨抱着我。

　　程颢杨把头埋在我的颈间，他的唇摸索着靠近我的耳边，低缓的声音是精疲力竭后的喘息，叮咛：“以后不要再问这个问题了，你孩子的父亲除了我不会是别人了。是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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