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皇儿

　　我素来身子强健，好吃好喝伺候着，没多久就能起来了。

　　不过谢玄说我主要是命大，那刀只要再偏一点点、一点点我就完蛋了，这是他在喂我喝水时候说的，还吓唬我说，在千军万马之中，莫说是一个阿朱，就是十个阿朱，百个阿朱，也非被踩成肉酱不可。

　　“敢情我现在是一堆肉酱拼起来的呀？”跟救起一只受伤的鸟比起来，只怕打捞一具鸟尸还要容易许多，所以我才不信这种鬼话，一个字都不信。

　　谢玄叹了口气：“救你的不是我，是鸟。”

　　“什么？”

　　“是鸟救了你。”谢玄继续叹气，“当时听见你尖叫，我这边兵荒马乱，根本顾不上看，然后……很突然，飞来无数的鸟，真的，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鸟，甚至还有肥肥胖胖的鸡，摇摇摆摆的鸭……所有长翅膀的都赶来了，连蚊子苍蝇都在这个冬季集体大暴动，遮天蔽日漫山遍野，它们像是疯了一样攻击秦军，有爪子的用爪子，有喙的使喙，也有用翅膀扇的，还有的直接跳下来，变作人形，扛着刀扛着枪，穿得五色缤纷、花枝招展却与我们并肩作战……

　　等我从目瞪口呆中回过神，你已经不见了，后来我发动全军去爬梧桐树，才把你找到，在一个喜鹊窝里，三只大鹰守着你。阿朱，这就是传说中的百鸟朝凤么——果然秃毛的凤凰也是凤凰啊。”

　　“百鸟朝凤么……”我木着脸僵硬地重复——你知道那法术有多难学么，长老拎着我的耳朵教了上百遍我都没成功过，好不容易成功一次，我TM居然昏过去了。

　　这是什么世道啊。

　　到我能够下地溜达的时候我才发现原来我呆在一个移动的屋子里……我错了，阿玄管它叫“马车”，有用十六匹马拉的马车么？

　　我问谢玄：“咱们这是去哪儿呢？”

　　“去我家呀，皇帝召我回去，”事情过去十多天，随着我伤势好转，谢玄的脸色也有所好转：“我家住在建康城乌衣巷，我兄弟姐妹众多，热闹得很，阿朱你一定会喜欢的，特别是我三叔，他老人家看到你，一定高兴得很。”

　　“为啥？”我琢磨，他怎么就知道他三叔会喜欢我呢？虽说我阿朱人见人爱，花见花开吧，但怎么着，银子都有人不喜欢，何况我还没银子讨人喜欢呢。

　　谢玄想了想，款款道来：

　　“这样说吧，我三叔是个赌棍——你别怕，他爱赌，但是这辈子就没赢过，我记忆里最常见的事是三叔天坐牛车出门，拄拐杖回来，然后气定神闲地说，幸好幸好，把衣服赢回来了。”

　　我面皮抽了抽：我很难想象一个老头裸奔回家的场景，那得引来多少人围观啊。

　　“我小时候喜欢佩戴紫罗香囊，内装芝兰，清香怡人，戴上它之后族学里的小姑娘都喜欢亲近我，上至厨房里打饭的大娘，下至我那个眼高于顶的姐姐，真是沾花惹草、招蜂引蝶的必备法宝啊，”谢玄目中流露出缅怀的神色，抚今忆昔，很是唏嘘：“有一天，三叔忽然说要跟我赌猜谜，鉴于我三叔的辉煌战绩，我很兴奋，特别是，他说如果我赢了，我可以从他身上取两件佩饰，不过如果我输了，就要把香囊转赠给他。”

　　瞧他这脸色，估摸着就是输了。

　　“你也以为是我输了吧，”他叹了口气：“不，不是这样的。”

　　我奇道：“那是？”

　　“他让我猜，有什么动物生了三条腿，在天上飞。”

　　有这么一种动物么？

　　我陷入深思中，话说我昆仑山上什么古怪的生物都有，倒还真没听说过三条腿在天上飞，莫非是三只毕方搭伴齐飞？

　　“想不出来吧，”谢玄伤心地道：“我也想不出来，就把香囊解给他，然后我问他，那种动物到底是什么呢？三叔摊一摊手，说他也不知道。然后他很慷慨地把他身上所有的挂饰都取下来，任我挑选，问题的关键在于，那一天他身上所有的佩饰加起来，都不值五文钱，你能相信么，堂堂上品士族，簪缨世家，佩玉竟然一文不值——阿朱你说吧，这是一个德高望重的长辈该做的事么。”

　　“……然后呢？”难怪他长成今天这副热爱坑蒙拐骗的德性，我同情地瞧着他：有这样一个叔叔，能够健健康康、没死没伤地长大那真是不容易啊。

　　“然后他就把我的香囊给烧了，我当时年纪小，口袋里没钱，又不擅手工，只好从此戒掉这个前途远大的爱好。”谢玄忿忿然：“所以后来他与我们兄弟辩难，我就故意回答说，譬如玉树芝兰，欲使其生于阶亭——其实我是希望把芝兰装在自己口袋里啊。”

　　且慢，“玉树芝兰，生于阶庭”这八个字怎么听来如此耳熟？

　　这不是当初王猛戳穿他身份时候所说的话吗，凤皇还点评过，说啥，东晋有个了不起的老头叫谢安，执一国之宰，是谢玄的叔叔——难道就是这个、这个无耻欺骗幼童的家伙？我背心里冒出冷汗来：他谢家气性还真是一脉相承啊。

　　谢玄却是没有注意这么多，他忽地握紧拳头，道：“说起来这老头最近还做了几件很缺德的事。”

　　“啊？”

　　“我这次出征，因听说苻坚起九十万大军南下，难免忐忑，我爹死得早，想我那三叔虽然无耻了点，好歹是自家长辈，所以前去请教。你猜怎么着，他一看见我，就兴奋莫名，拉我去下棋——你知道么，这老头就是臭棋篓子一只，偏趁我心神不定，连赢三局，完了大笑三声，把我赶回家去，连饭都不留我，缺德吧？”

　　阿玄显然郁闷坏了，不等我插话，又道：“还有更缺德的，这次我在前方拼命吧，他又拉人下棋了，战报送到建康，他不紧不慢搁置一边，不紧不慢把棋给下完了，人都以为他多镇定呢，你知道么，三婶家信上说，他下完棋回里屋，连门槛都没注意，直接把鞋底的木齿给撞断了，谁说他不紧张我跟谁急——哎呀呀，可是这事儿就我知道，我拎着脑袋一场仗打下来，风头全给他给占去了，你说缺德不缺德？”

　　“确实缺德……得很，”我心里再度浮起一个不祥的预感：“那你到底为啥说，你三叔一定会喜欢我的呢？”

　　“在他这二十余年来锲而不舍的栽培下，我们兄弟姊妹一个赛一个的精，一个赛一个的滑不留手……”谢玄微微一笑，目中饱含着热烈的期待：“他已经很久很久都找不到这么好欺负的小辈了呀。”

　　怪不得苻坚玩不过他。

　　我仿佛看见一只成精的老狐狸笑眯眯地在云间向我招手，还是白毛的，油光水滑。

　　顿时汗如雨下：“啊……阿玄啊，我不能和你去金陵了，仗打完了是吧，我得回平阳去找凤皇了，出来这么久，他一定担心得很。”

　　提到凤皇，谢玄的面孔刷的黑了下来——敢情这厮是属变色龙的？我暗暗腹诽，话说，自淝水之战之后，小样儿脾气见长，稍有点啥就生气，再有点啥拂袖就走，你看看你看吧，这人啊，就是不能惯，一惯就出问题。

　　这毛病可愁人啊，我瞧着他气鼓鼓的背影想。

　　车轮辘辘，继续南行。

　　谢玄许我北归的条件从“能动”变成“能飞”，然后又变成“能化人形”，后来所有接口都用完了，他就问我：“阿朱，慕容冲当真有这么好么？”

　　对于我们讨论过的问题，我拒绝再三回答。

　　他沉默，隔天又问：“他有什么强过我？”

　　“啊？”我偏头看他。

　　真的，我从来没有比较过这两个人，许是无从比较，论相貌吧，凤皇固然是一等一，等闲之人第一眼看到，铁定要自打几个嘴巴才能够确定不是在梦中，但是阿玄也不差，拉到人肉市场去，他必然是头一个被挑走的；

　　论出身，凤皇是亡国贵族，阿玄是宰相门第，那就半斤八两吧；

　　论本事吧，凤皇没打过仗，不过出身于那个变态的慕容氏，估计不会太差，阿玄功夫不错，这一仗打下来，弄个什么青史留名应该是小意思。

　　论品行吧，凤皇就冷了点，戾气重了点，阿玄呢，精了点，无耻了点，总的来说，也还是彼此彼此，哥俩好。

　　论其他吧……其他就没什么好比的了。

　　我于是很诚恳地回答：“没有，除了相貌，他就没啥强过你了。”

　　“那你为什么总是想要回他身边去呢？”

　　……这两者有关系吗？

　　他的思维跳度太大，我有点儿吃不消。

　　良久方才吃力地回答道：“我还有两袋竹食藏在凤皇的床底下，要是我长时间不回去，我怕他会偷吃。”

　　谢玄于是以手抚额，露出十分绝望的神色。

　　又过几天，我的伤好完全了，打包要走，谢玄再三挽留不住，方才跟我说了实话：“阿朱，苻坚战败的消息一传回中原，慕容冲就反了，在蒲坂与苻坚手下大将窦冲交手，大败而去，下落不明——阿朱你还要回去吗？”

　　大败而去，下落不明！

　　八个字如五雷轰顶，直接把我从床上轰了下来，我急匆匆变回原形，慌慌张张振翅就要飞，被一把拽住：“你上哪里去找他？”

　　“我不知道。”

　　“那你还去！”

　　我呜呜呜说不出话，然后眼泪哗地就下来了。谢玄见我落泪，呆了一呆，忽道：“如果我要死了，你也会这样伤心么？”

　　我不太乐意地回复他：“当然——你忘了我怎么受的伤了么？”

　　“那么……”谢玄于是叹息：“你去吧，慕容冲的哥哥慕容泓在关东起事，慕容冲有可能会去关东投奔他。阿朱你记着，如果找不到他，就来建康找我。”

　　顿一顿，又道：“阿朱，慕容冲不会是你的良人，我希望你早日明白。”

　　阿玄有时当真婆妈得很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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