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皇儿

　　我仿佛做了很长的一个梦，梦里我还在昆仑山，昆仑山坐落在茫茫大海上，碧蓝的海，碧蓝的天，飞高一点，可以看到水天交界的地方，文首白喙的精卫鸟赤着朱红色的双脚，经年不息地在那里朗诵，深情地，凄厉地，幽怨地，兴高采烈地朗诵：

　　大海啊你全是水……

　　骏马啊你四条腿……

　　那是足以让整个昆仑山崩溃的噩梦啊。

　　据说一首诗本来应该有四句，但是精卫只作出了前两句就江郎才尽，于是反反复复地在水天交接处朗诵，希望能碰到一个大才子帮她续上后面两句。

　　而在这个问题上，我昆仑山一众禽兽都爱莫能助，只能任她在凄风冷雨中苦苦等候，从很久很久以前，一直到很久很久以后。

　　啊梦远了……

　　梦是从一个蛋开始的。

　　即便是在昆仑山上，凤凰的数量也是很少很少的，几千年都难出一只，这个很好理解，无论什么东西，多了就不稀罕了不是？百鸟又怎么会推举一种不稀罕的鸟为王呢？所以当我啄破蛋壳探出湿漉漉的小脑袋的时候，长老们都兴奋不已，纷纷说道：哎呀呀，这只小凤凰可真漂亮啊。

　　那时候他们都把我捧在手心里，如珠如宝，每天我都能吃到最甜的竹食，喝到最新鲜的醴泉水，他们还在最高的梧桐树上用最绿的叶子给我做了一个窝。

　　那些让人怀念的无忧无虑吃喝玩乐做米虫的好日子啊。

　　但是后来……

　　长老们很快发现了我是一只顽劣不堪的小凤凰，我最喜欢趁他们不注意逃课到后山，，到海边去调戏小鱼小虾，作弄给我授课的长老，冷不丁拔掉他们头上一撮毛什么的，还喜欢到处乱逛乱吃，吃完回来闹肚子……总之，除了好事，我什么事都干，除了修炼，我什么都学得挺好的。

　　一百年这样过去了。

　　又一百年这样过去了。

　　五百年……过去了。

　　一千年……转眼就快要过去了。

　　长老们看见我就叹气，也有的长老看见我就远远躲开，其实我一直很喜欢亲近他们的呀，如果他们不逼我修炼的话；其实我也很想修炼有成，快快变成一只又漂亮又能干又有本事的凤凰的呀……

　　可是我开始脱毛了。

　　那真是世上最杯具的事，它直接将我的命运变成了一个茶几，一个装满杯具的大茶几。

　　然后我就下了山，四处流浪，饥一顿饱一顿，下雨的时候被淋得透湿，下雪的时候被雪冰透，阳光炙热，狂风有时大作，一路狼狈，莫说是那些从来没有见过凤凰的人类，就是我自己，也认不出我有半点凤凰的痕迹——凤凰是一种很神气的鸟啊。

　　其实我后来想想，也许做山鸡比较适合我，因为没有谁会要求一只山鸡要很强大很厉害很神气。

　　而且也没有谁会要求一只山鸡悲天悯人。

　　一只胸无大志的凤凰是可耻的，但是一只胸无大志的山鸡是可以理解而且值得同情的的。

　　可是……我有什么法子呢。

　　我总是以为自己会毫无创意地饿死在路上，晒死在路上，或者冷死在路上，但是我终于遇见了凤皇，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好看的人呢，就算是这样好看的鸟，我也没有见过啊，他让我觉得，原来人间还是有那么一些东西值得留恋的。

　　虽然他老是冷着一张脸，不过其实我知道他不是坏人，他会爬到高高的梧桐树上亲手为我搭窝，他会拾起我吃剩的竹食，收放在阴凉的地方，他会叮嘱别让别人发现我会说话，他会允许我在他肩上睡去，他偶尔会对我笑。

　　啊我知道我是一只容易被收买的凤凰，但是谁对我好，谁对我不好，我是知道的。

　　然后我又遇见了谢玄，虽然他老是作弄我……但是我知道他是好人。

　　然后……然后我的肋骨为什么这么痛？谁在戳我！

　　哪个混蛋！

　　为什么不让我睡觉！！！

　　我用力想要睁开眼睛，但是眼皮很沉、很沉，我用了平时三倍的力气才睁开它，然后看到一张肥肥胖胖的脸，他惊喜地叫了起来：“它醒了！”

　　让我想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有一条大鱼，后来变成一只老龟，然后是马蹄击水声，死了很多的人，好像有一把刀，好像……它刺中了我！

　　“我死了么？”我很虚弱很虚弱地问。

　　“胡说，死鸟能说话么！”又一张脸凑了过来。

　　他跟被谁打了一拳似的，面色苍白，眼睑青黑，眼睛里又全是血丝，红得像兔子，如果不是五官没有挪位似曾相识，乍一看，还真以为是黑无常上来视察了，我吃力地撑起身子：“阿玄？谁欺负你了？”

　　“你觉得怎么样？”他难得地沉默了一下方才出声，声音是哑的，看来真是吃了苦头。

　　“我？”我低头，肋下不知道被谁包裹得像个大包子，摸摸，软软的，可能还是肉馅的，忍不住委屈地吸吸鼻子：“很难看。”

　　“将军，我已经保证过，这、这位鸟、鸟姑娘绝对没有性命之忧，将军可以放我回去了么？”先前那张肥肥胖胖的脸再一次凑过来，我偏头瞧瞧他，啧啧，这脸长得，横看像个球，竖看……还是像个球。

　　不容易啊不容易。

　　谢玄再度沉默了一会儿，道：“你回去吧，不过在她好全之前，要随叫随到，迟到半步……休怪我不客气。”

　　那个球体立刻拱手作揖，千恩万谢地去了。

　　就只剩下我和谢玄。我问他：“赢了么？”

　　“赢了。”

　　“怎么赢的？”我脑袋里很混乱。

　　“苻坚不是答应稍作撤退让我登岸吗，朱序朱大人——你还记得么，他回秦军了，等着秦军稍一退，他就纠结了一大批人在后头大喊秦军败了，声音自后往前传，秦军人多，前面根本不清楚后面的情况，听人这么一喊，就以为是我布兵从后面杀来，断他们后路，军心就乱了，竞相奔逃，当是时，苻融正驰马巡视军阵，见阵乱，前去阻拦，被乱军冲倒，践踏而死。

　　前锋的溃逃引发后续兵马的惊慌，于是全军溃退，我军乘胜追击，也不知道打哪里飞了很多的鸟过来，铺天盖地的，一路追着秦军跑，尤其是鹤——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这么凶狠的鹤呢。”

　　谢玄笑了一下，笑得真难看，比哭还难看：“秦军本来就败了，这一下更是惶惶然没完没了地逃，听到风声就以为是鸟儿追了过来，看到草木，就以为隐藏了无数的追兵，于是一路不敢停留，人马相踏而死者，不计其数。

　　“秦国完了，至少十年之内，无力再起兵南下。”他用这句话作为结论，对这场双方以国运相拼的大战。

　　我有点儿不知所措：“既然赢了，怎么没见你高兴？”

　　“都是你，你这只笨鸟！”谢玄跳起来：“你怎么会出现在那个鬼地方，你不知道那里有多危险吗？你不知道战场上是会死人的吗？你不知道刀枪无眼吗？怎么会有你这么笨的鸟啊……你要是死了，我赢了这一战又有什么意思！”

　　他真的很生气诶，我默默地想，嗫嚅着说：“我看见那刀……”

　　“难道本将军连一刀都挨不住么？你信不信就算多砍个十刀八刀我也一样活蹦乱跳什么事都没有！”

　　……我能说不信么？

　　而怒斥还在继续：“……你难道不知道这军中大夫虽然多，但是要在这鸟不生蛋的地方找一个兽医有多不容易么？你你你……你气死我了！”

　　至于……这么生气么？

　　我扁扁嘴，努力说服他：“你是怕慕容凤皇来找你拼命么？别怕，其实我们凤凰……没那么容易死的。”

　　他嘴唇哆嗦了半天，也没见哆嗦个子丑寅卯来，帘子一掀，大步就走了出去。

　　喂喂喂……你就是这么对待救命恩人的么？

　　就算没救你命，我也是伤兵一枚啊。

　　悲愤交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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