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皇儿

　　凤皇问苻坚要了任命书，苻坚一走，就匆匆忙忙准备离开，通知他的族人，召集人手，收拢银钱，我猛地想起谢玄曾经问过我的一个问题，他说：即便你能够帮他逃离，你有没有想过，他会不会愿意跟你走？

　　我到这时候才会过意来，凤皇在这个囚笼里，呆得太久太久了啊，是的他想要走，但是不是像我想象的那样，不管不顾净身出走，他要的，是没有后顾之忧的离开、是有机会发展自己力量的出走。

　　他要走得漂亮，因为他还要回来，回来……复仇。

　　如此，除了苻坚心甘情愿让他走，还能有什么法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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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色不知不觉就黑了，云压得低低的，就好像垂在人的头顶，浓灰色的风平地而起，树叶子开始哗啦啦地响，颜色也绿得像是能够滴出水来，雷公电母就好像打过鸡血一样，炸雷一个一个地轰过去，闪电一道一道地霹下来，忽然“咔嚓”一声，园子里一株百年老树被拦腰斩断，然后雨，倾盆而下。

　　天地间陡然多了无数的水墙，将长安城充实得像一大水桶，哗哗的水声，像老天破了个大窟窿，永远都下不完似的。

　　夜黑如墨。

　　凤皇不管那么多，执意要走。

　　他说以王猛的精明，死谏之后，不可能没有后招，为今之计只有赶紧走，造就既成事实，让苻坚无从反悔。

　　我忽然明白凤皇和谢玄所布的，是怎样危如累卵的一个险局，无论苻坚最后决定放凤皇走，是因为王猛和他的儿子们的谏言，还是街头巷尾和大殿上流传的谶语，又或者是凤皇求死之志，都精妙到毫厘之巅，进一分，他会囚禁凤皇终身，退一分，他会直接杀掉凤皇，斩草除根，不留后患。

　　刀尖上的舞蹈，生与死，一念之间。

　　我们冒着大风大雨往城门赶。

　　那真是我生平所见过的最大的一场雨啊，粗重的雨点不断打在车顶上，砸在车窗上，砰砰砰，啪啪啪，震得我头皮直发麻，凤皇不时挑起帘子往外看，衣裳和面孔都被雨水打湿，平放于膝的手一直在抖，而他还在跟我说：“别怕。”

　　分明怕的并不是我。

　　分明是他像一张绷紧的弓，随时可能绷裂。

　　我只能祈祷苻坚不要在这时候抽风反悔。

　　但是上天好像没有听到我的祈祷，又或者听到了，觉得不玩点心跳的对不住我，就在这一刻，急促的马蹄声，就如同惊雷，从很远的地方，声声逼近——该死，阎王爷就这么急着要请凤皇下去吃夜宵么？

　　心里一紧，安慰自己说不，那是雨声、那只是雨声。

　　这样自欺欺人的谎言，在越来越明显的马蹄声中被揭穿。

　　我在凤皇眼睛里看到自己神色里的仓皇，我舔了舔干涩的嘴唇，艰难地喊他的名字：“凤皇……”

　　他掀一掀眉，这时候他的眉宇之间反而褪去了风雨之色。

　　我说凤皇你放心我一定能背你飞出去的你不要怕我一定可以的我是凤凰啊我是百鸟之王凤凰啊……

　　“笨鸟。”凤皇凝神听着，不知道是在听我胡言乱语，还是在听外面的风声雨声马蹄声，但是他忽然笑了：“怎么会有你这么笨的鸟呢？”

　　啊啊啊啊啊……这娃脑壳吓坏了吧？

　　我想要探手摸摸他的额头，但是他往后一缩躲开我，靠着车壁，手按于剑上，说：“阿朱你听着，要是真让他们追上了，你就自己走……我知道你是鸟，你可以飞，你可以飞得高高的，飞得远远的，不要回头……看我被杀死的样子。”

　　“你——”

　　“你知道么，我死之后，所有的人都会把我忘得干干净净，不相干的人不会记得我，我的兄弟族人，他们不屑记得我，而苻坚，便是做鬼，我也不愿意他记得我，阿朱，如果连你也死了，就不会有人知道，我来过这个世界，不会有人知道，我有多恨这个世界……阿朱，你要记着我，好好活下去，替我……”

　　马蹄声越来越急，越来越近了……

　　我在考虑要不要把他砸昏然后背他走——毕竟这么大的雨，能够射中我的人也许不多。我有点后悔为什么总也长不大，如果我是一只成年的凤凰，那么我可以飞很高很高，可以背很多很多的东西，而且我还会喷火……

　　可是现在，我连自保之力都欠奉，又有什么本事保护他？不觉泪盈于睫：如他当真死了，便是我自己，也不知道我会做些什么，也许会陪他同死，又或者，会牢记他的遗志，引来天雷地火，将这个他仇恨的世界，付之一炬？

　　凤皇见我神思不属，又展颜安慰道：“何况，我慕容氏铁蹄无敌于天下，我虽然不成器，区区几个追兵，未必就拦得下我。”

　　说话间马蹄声已经到耳边，凤皇长身而起，跳下马车，双方就交手，叮叮当当的兵戈互击，间杂有呼喝声——咦，怎的如此耳熟？我挑开帘子往外看，追兵并不多，大概是四五十骑，领头一人身材颀长，漆黑中看不清楚面目，声音却是清清楚楚传过来：“阿朱、阿朱你在么？”

　　啊啊啊啊啊……是谢玄！

　　这个混蛋，怎么神出鬼没的呀！死里逃生，我喜孜孜跳下马车，飞身插进鏖战的一堆人当中：“住手、住手，都是自己人啊。”

　　凤皇一声呼哨，所有人都停了手，他警惕地握剑看住谢玄：“是言七兄么？”

　　谢玄拱手道：“正是，慕容将军这是要出城么？”

　　凤皇犹豫了片刻，点头说“是”。

　　谢玄上前一步，低声道：“我得到消息，王丞相死前，已经在四个城门都布下精兵，只要看到慕容将军，必先斩后奏……”

　　“他……”凤皇大概是想问王猛如何知道自己要出城，但很快想了明白，便只稍稍一顿，即道：“多谢言兄好意，但是言兄也知道，我现如今出城上任，是名正言顺，若拖到圣上反悔，收回成命，那可就……我是决然不会回头了，便死，无憾！”

　　“我知。”谢玄接口就道：“我替将军推演过，王丞相虽然算无遗策，但是他这是瞒着苻坚筹谋，分四处布兵，兵力必然不够，王丞相应该是打着只要一处发现将军的行踪，就汇合出击的主意，所以我想……”

　　“调虎离山么？”

　　谢玄微笑着点头，双手一拍，身后就走出一人，全身都被斗篷覆盖，从头到脚，遮了个严严实实，待她掀开风帽，露出脸来，不仅是我，连凤凰也大吃了一惊，失声道：“公主这是——”

　　舞阳公主低声道；“请将军赐我以袍。”

　　“你……”凤皇只说了一个字，竟像是难于决断。

　　“王丞相已经过世，无论主理此事的是大哥，还是三哥，还是二叔，都决然不会杀我，所以将军不必担心我的安危。”舞阳公主抬起面孔，她的眼睛在雨夜里闪闪发光，我不知道发光的是她的眼泪，还是这一晚泼天的大雨，她说：“我不能放你走，但是我愿意尽我所能助你离开，你……明白么？”

　　他们见面之初，他问她，你能放我走么？她回答他：我不能。

　　——切切如在耳边，却恍然如同隔世。

　　我从来不知道这个温柔和胆怯的公主，竟会这样疯狂，疯狂到不顾一切、不惜一切。

　　凤皇握剑的手渐渐松下去：“……你会后悔的。”

　　“不，我不会。”舞阳公主再上前一步，微微屈膝，道：“请将军赐我以袍。”

　　凤皇静静看了她一会儿，终于不再说话，将外袍脱下，亲手披到她身上，舞阳公主也不说话，只深深看他一眼，转身就上了马。

　　凤皇在背后低声唤道：“公主，请……保重。”

　　马上纤细的身影一颤，没有回头。

　　谢玄丢过一只褡裢给我，随即低声喝道“走！”，四十余骑齐齐转身，齐齐扬起马鞭，马蹄落下，整齐划一，如同风卷残云，狂奔而去。

　　凤皇站在雨地里，慢慢将剑归还入鞘。

　　起初只是一段利用，到这时候，方才慢慢生出真心，只是这一星半点的火苗，如何禁得住漫天泼雨，慕容与大秦的仇恨，凤皇对苻坚的仇恨，他必然会有负于她，固然她心甘情愿，他又如何能心安理得？

　　竟能能想得这么明白，我诧异于自己的分析，我真是越来越像人了。

　　——是因为喜欢一个人，然后就会越来越像人吗？我忧郁地想：我怎么就没有发现凤皇越来越像鸟呢。

　　打开谢玄丢给我的褡裢，里面是很多竹实，一颗一颗，如同珍珠——他大概是不知道，其实我们凤凰，很久才需要进一次食，平时吃的都是……零食，当然，作为一只酷爱零食的凤凰，我具有来者不拒的美德。

　　雨越来越大，风越来越冷。

　　凤皇说：“我们上车吧。”

　　车速明显放得缓，距离城门还有百余步的样子，南门冲天而起的火箭，大队人马从我们身边纵马奔过，没有人停下来多看我们一眼，多问一句，凤皇问我，你怕吗？我说我不怕。到达城门，守卫以凤皇没有出城手令为由拒不开门，凤皇微笑着，手起刀落，鲜血浸在雨地里，渐渐就化开了。

　　如胭脂的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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