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医生为何那样

　　按照隔壁科室某位小护士的说法，“沈医生可能是我院近年来研发出的最棒的AI作品”——优秀，年轻有为，不到三十岁的年纪，却不论是学术还是临床的履历都非常令人惊叹；敬业，虽然他并不爱加班，但对每一个患者都认真负责、兢兢业业；自律，每天七点半着装齐整、精神奕奕地出现在医院，查房永远准时，医嘱病历也从未有过差错，在值班室那个神奇的地方，自己那一隅永远干净整洁，连白大褂都比其他人换得勤快；英俊，沈医生自打入院就职后，明里暗里迷妹就没少过，刚入职那会儿总有实习医生和年轻的小护士借各种名义偷偷围观，甚至谣传某科的同事十分迷恋沈医生，回到科室后还给自己拉了个心电监护……谣传虽不可深究，但沈彦在医院里的确是无法令人忽视的存在。

　　不过之所以被戏称为“AI”，大概是因为沈医生太过完美，完美得总让人觉得缺了些烟火人间的味道。
　　他为人儒雅谦和，喜怒不形于色，好像对谁都彬彬有礼，但又对谁都不会过分亲近，甚至让人觉得他骨子里就带了一层有些冷漠的薄膜；遇事冷静自持，分析利弊，客观处理……标准得像被机械设定好的一般。

　　周三下午五点四十。
　　天气入秋，太阳打了个哈欠，已经有了提前下班的念头，晚霞则不请自来地照了进来。沈彦的电脑位置靠窗，他再次检查了一遍要开的医嘱，确认无误后关掉了内网界面，整个人和窗外斜照的夕阳一起，放松地半靠在椅子上。一身干净的白大褂，两条笔直的长腿随意交叠在一起。他的眉眼十分深邃，目光清明，脸颊瘦削，从鼻梁到下巴的弧度大概被仔细雕琢过，鼻尖上的一枚小痣，竟将整张脸画龙点睛般地揉成了极为舒适的美。

　　“小吴”，沈彦从兜里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差不多了，病历写不完明天再写，你想下班就自己走吧，我去看一圈病人。”
　　“好的！沈老师！我也去！”小吴是沈彦带的实习生，是个敦实的小胖子，进科时间不长，但好在听话又懂事，听见沈彦发话，他有模有样地拿了个小本，跟着沈彦走出办公室。

　　在沈彦挂上“职业假笑”与一干患者进行了亲切的唠嗑慰问后，老实勤奋的小吴仍然坚持把今天的病历写完再下班，沈彦拍了拍他的头：“随便你，别耽误太久，那我先回去了，今晚还得备课呢。”
　　“好的老师……备课？科室明天有什么学习吗？”
　　“没，曹主任不是出差没回来么，托我给大二的学生上几堂课，”沈彦抿嘴笑笑，“说起来应该是你们的学弟学妹吧？我还没好好给学生上过课，不知道是不是催眠呢。”

　　“沈大夫去大学上课？那些年轻的小姑娘眼睛不得看直了——”护士长闻言说道。科室里的大伙共事久了，也有了自己的相处模式，大家虽觉得沈彦少了些人情味，但毕竟风雅随和又好看，相处得也甚是融洽。
　　“哎，我也想年轻几年，教我的老师如果是沈彦这样的，我一定多读几年书！”常跟沈彦搭班的护士蒋佩也插了一嘴。
　　“明天几点啊？我也想看沈医生上课！”
　　护士站跟医生办公室连在一起，一群人叽叽喳喳的闹成一片，沈彦也不恼，慢条斯理道：“你们就别拿我打趣了。走了啊，明天见。”
　　“沈彦你又不加班——！”

　　沈彦其人，外人看他完美又难以交心，心里其实闷骚固执又死要面子。可惜沈彦真正的朋友实在太少，大家对他的印象仍是一位缺了点人情味的社会主义优秀好青年。
　　不过，这位优秀青年天生不直。
　　沈彦早年交过一两个男朋友，感情没谈成，倒把家人给惊动了，说什么也不能接受他这取向，当时正逢他刚入职，鸡飞狗跳了好一阵子，最后双方谁也没妥协，沈彦在市区买了套不大的房子，自己搬出来住，每月也会时不时回家看望父母，但关于这件事却和家人僵持了几年，无论如何也没松口。

　　第二天，沈彦难得地换上了一身熨烫妥帖的深色西装，搭配标准的衬衫加领带，出门前再三检查了一下没有遗漏的东西，还对着镜子吹了吹头发——其实沈彦心里一点也不紧张，只是从未给人上过大课，也不知该怎么样着装比较好，索性把自己倒腾得正式些，这样照本宣科问题应该也不会太大……沈彦对自己这份说辞非常满意。
　　沈彦这打扮到了医院先统一受到了护士站和值班室的一声嘘。

　　“啧啧，我以为沈彦穿白大褂的模样是我院之最，对不起，我现在恨不得沈彦天天穿私服上班！”李楷嘴里嚼着面包说。
　　护师蒋佩捧着脸开玩笑：“沈医生，我今天下晚班，你教哪个专业，大几啊，我等会儿交完班跟你去蹭课听得了。”
　　沈彦不气也不恼，没多说话，微笑着把楼下买的酸奶分给蒋佩和李楷，成功堵住了他俩的嘴，然后快速换好白大褂，带着小吴和手下的几个住院医和规培生开始查房。他不爱加班，而不加班的前提就是沈彦必须高效率地完成日复一日的繁琐工作，更何况今天他还得去替曹主任上课。

　　沈彦一刻也没闲着，终于暂时将上午的工作都安排完毕，等到他来到学校时，离上课还有十分钟。他找到阶梯教室，准备先在电脑上整理一下PPT。没想到刚到教室后门，大门开着，教室里却没有下课时的闹腾，里面传来一个上了年纪的声音：
　　“——孟轲说，‘人之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学而知者，其良知也’，柏拉图也有‘认识即回忆’一说……”

　　沈彦算是个彻彻底底的理科生，并对文科有着莫名的不待见。钱钟书先生说过，“理科学生瞧不起文科学生，外国语文系学生瞧不起中国文学系学生，中国文学系学生瞧不起哲学系学生……”在这种奇怪而自带偏见的鄙视链下，沈彦就算知道自己是不对的，却生理心理上都在不自觉地排斥，导致他听到什么历史哲学政治之类的课程就无比头大……造孽啊。
　　沈彦看了看时间，已经下课五分钟了，教室开始不断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学生们已经开始小声交头接耳，他靠在教室门外，里面那位拖堂的哲学家似乎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好的我们现在看这张图……”

　　“老师！已经下课八分钟了！”不知是哪位仁人志士嗓门响亮地大喊了一声，随着这声向往自由的号角吹响，教室里苦难的群众们开始应声附和。
　　“哦……”教授顿了顿，“好的，那我们下节课继续……小路，收拾一下课件。”这位老师闻言也停下了授课，对自己的助教吩咐了一下便从前门离开。
　　沈彦听见教室里传来快活的空气就知道下课了，他弹了弹西装上不存在的灰，便踏进了教室。

　　讲台上教授的助教还在匆忙地收拾东西，背对着他，个子很高，身上穿了一件白色的圆领卫衣，头发很短，从后面看去还有几撮毛不安分地翘着，看上去跟台下听课的学生看上去没什么两样。沈彦也不急，自己抱着书退了小半步等他，助教把教材资料收进包里，无意识地一回头，就看到了在他背后的沈彦，有些受惊般的吓了一跳：“呃……”
　　沈彦朝他礼貌地笑了笑，开口道：“抱歉，吓到你了？”

　　那年轻人有一双大而明亮的眼睛，眉毛浓密，看向沈彦时，那眉目也折射出似少年人一般的天真与质感，整个人的肤色也透出年轻而健康的味道。
　　“没有没有……”助教有些不好意思地抓了下头发，他头上本就不安分的两撮毛愈发嚣张地翘了起来，他冲沈彦点了点头，似乎有点赶时间，没再多说什么，拎着包快步离开了。

　　沈彦这才看清，这人穿着一条宽松的牛仔裤，左边的裤脚微微卷起来，裤子上还有意义不明的涂鸦，一双休闲运动鞋，而他那件白色卫衣的背面……竟然印着一只带着墨镜在弹电贝斯的——朋克米奇？！
　　沈彦心里的小人儿抽了抽嘴角——没想到现在的文学研究者也是如此活泼而新潮。那只米老鼠的视觉冲击给他心里烙下了一个浅浅的阴影，他甩甩脑子，把奇奇怪怪的脑补扔了出去。

　　“同学们好，”沈彦把课件整理好，打开书，“你们曹教授要出差一段时间，这段时间由我来代替你们上课，我姓沈，这是我邮箱，曹教授不在的这段时间大家课后有什么不明白的都可以给我发邮件，好的，那我们现在正式上课……”
　　沈彦刚拿出u盘，便看见电脑旁还有一个u盘亮着灯，也不知是原本就插在这儿的还是上一位老师忘了拿走。可刚才的助教已经风风火火地走了，沈彦想了想，还是把u盘拔了出来，放在离教室门较近的一侧讲台边上，开始上课。

　　曹主任上课时喜欢横向拓展，基础好的同学可能会听得聚精会神，基础不好的同学就如同坐了火箭，没听多久就昏昏欲睡，这次骤然换了授课老师，下面的同学又新鲜又好奇，加上这老师长得好看声音好听，着装得体举止大方，讲课不算是一板一眼的只念PPT，除了几个不知道昨晚是不是通宵打游戏困得不行的学生，和几个低笑着假借偷拍课件实则偷拍老师的女孩子，课堂纪律竟出奇的不错。
　　跟上班一样，沈彦时间分配得非常好，离下课还剩五分钟时，准时结束了授课，留下点时间给学生提问或者自习。

　　就在这时，上课前风风火火离开的那个助教，又风风火火……不对，小心翼翼地回来了。
　　他在教室门口探了探头，四处望了望，确定沈彦已经结束了授课，才不好意思地走进来：“老师，我刚是不是落……”话没说完，就看到了沈彦放在桌上的u盘。
　　沈彦把u盘递给他：“刚上课就看到了，你走得太急，没法给你。”

　　那助教从沈彦手中接过u盘，衣服上的朋克米奇似乎都有些羞赧，他回头看了一眼讲台，似乎是在确认没再落下什么东西，然后连道了几声谢才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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