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阉在上！

　　天渐渐暗沉，只有几丝微弱的暮光远远从西边顽强地照过来。

　　永安城中

　　天子设宴，大臣们坐在左右两侧，三公在左下首位，应朝尚武，其余大臣武官在左，文官在右，家眷在离的稍微远些的地方另设宴席。

　　每人面前都放了一方紫檀雕花木四角桌，宫人们穿着灰色滚边宫装，迈着训练过几万遍的步伐，一个接着一个的端上一盘盘装饰华丽精美的佳肴美馔。

　　桑宠早早便到了，此时只有零零星星几个大臣在，有的看见桑宠，上前打了招呼，有的只是点了点头，并未多言。

　　桑宠看了看皇帝下首位三公的位置，第一个，不用说，定是蔡彻的，第二个……老太尉这些时日早朝连日因病告假，自然也不会带病来中元节晚宴，于是乎，桑宠没有一丝犹豫地掀起袍子坐在了第二个软垫上，腰间玉狮摆件磕了下桌子，发出了略清脆的声音。

　　几个大臣见此，觉得有些不合规矩，但思及此女与蔡彻的关系，纷纷低下头，未敢多言。

　　桑宠看着众人的神情，心下了然，突然觉得这种狐假虎威的感觉还不错。

　　此时小皇帝和蔡彻还没来，也是，像他们这种大人物总是压轴出场的。桑宠满眼期待，且不说有淮河两岸的戏曲听，单就这么热闹的晚宴她就是第一次参加，更别说还有放河灯什么的曾经听都没听说过的事情。

　　看着宫人们端上来的一盘盘美食，桑宠的嘴都快咧到耳朵根儿了。

　　瞧瞧，凤尾鱼翅，小龙虾！这是什么？叫花鸡嘛？还有这个，这是兔子诶，诶，这是什么鱼，好香的样子，啊！这个这个！这这这……这不是，我最喜欢的烤乳鸽嘛！！

　　桑宠看得眼花缭乱，恨不得现在就能吃到肚子里，突然，感觉眼前的光线一暗，抬头一看，是今日早朝见过的纪束蒲。

　　“……桑大人，您坐在这里，好像有些……不合规矩。”纪束蒲轻蹙着眉，看上去有些尴尬，似乎是第一次主动与女子交谈，长长的睫毛半垂着，在眼底铺上了小片阴影。

　　不知道怎么，看着他，桑宠觉得面前人像只兔子一样，乖乖巧巧，迂腐的可爱，随即她又看了眼案上盘中的烤兔子，摇了摇头，心道，可惜，死得也快，在这个人吃人的乱世之始，若没人帮衬着，总也逃不过被装盘的命运。

　　桑宠想着事情的时候目光一直落在他身上，看得纪束蒲更加窘迫。

　　这时桑宠也回过神了，不过她不是因为良心发现面前人的窘迫而回神的，而是因为她感受到了一道视线，充满着敌意。

　　她疑惑地四下看了看，却没发现视线的主人，又回头看向纪束蒲，有些敷衍地道：“哪里不合规矩？”

　　纪束蒲听见桑宠终于回话，松了口气，接着又有些尴尬起来，回道：“这个位置……按规矩，应当是太尉大人的。”

　　“老太尉请假了，空着也是空着。”

　　“这……可，按规矩……”

　　“按规矩按规矩，纪大人，您多大了，我看着还不及弱冠吧，怎么说话像个年过七旬的老头子？”

　　“在下二十又二，已过弱冠了。”

　　“……我不是问您这个，纪大人，您看看，我坐在这里，除了您，谁有意见？那些个官位比您高的，一个个见着我都躲着走，您怎么不知道学着点儿？”

　　“束蒲不知其他大人如何想，只是，桑大人坐在这里确实于理不合，大人刚上任不久，不知道这些也是正常的，束蒲自当提醒才是……”

　　这个不妥那个不妥，桑宠听得脑袋嗡嗡响，见面前人啰啰嗦嗦又赶不走，有些气恼，忽的，眼中闪过一丝戏谑，她抬起袖子，半掩面，眼睫轻颤，挑着眸子看向纪束蒲，端着腔道：“好哥哥，可奴家就是想坐在这里～”一片媚态。

　　纪束蒲惊愕了一下，脸颊绯红，一时说不出话来。

　　这时桑宠又感受到了一阵与上次一样充满敌意的视线，心中气恼更甚，撇了撇嘴，也没心思陪他玩了，眼中却笑意不减，道：“行行行，我怕了你了，我坐边儿上去。”说罢起身，坐在第三个软垫上去了，便再也没理他。

　　纪束蒲见状想说些什么，见人已经坐好，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感觉自己脸上发烫，忙不迭地告罪行礼，脚步有些凌乱的离开了。

　　桑宠没看他，心中郁结，到底是哪个不长眼的，一直盯着她，让她抓到，一定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见纪束蒲走远了，桑宠挑了挑眉，心道，我过会儿再坐回去呗，我还非就要坐这儿了。我就不信晚宴开始了，你还能再过来说教我。

　　过了一会儿，人陆陆续续到齐了，只差小皇帝与蔡彻。

　　桑宠百无聊赖的四处扫视，突然瞥见对面武官中坐着一少年，剑眉凤目，丹唇皓齿，一头黑发高高束在脑后，身穿一青灰色抹绿银甲战袍，腰缠一条墨绿短鞭，额上墨绿色的抹额嵌了一颗金绿猫眼石，衬得他俊俏异常。

　　看位置，很大可能是早朝时，纪束蒲曾提到的韩将军之子韩修衍。

　　桑宠看着那抹额，不禁想起前日去蔡彻府上，他带着的那条黑色抹额，锈着泛金的麒麟纹，中间好像也嵌着颗珠子，墨绿色的，还是深蓝色的，有点记不清，总之就是很好看，像什么呢？桑宠想着，哦，对，像他的眼睛一样，清冷而深邃。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桑宠又仔细看了看韩修衍，心下感觉有哪里不对，她怎么觉得，这韩修衍身材纤瘦，虽然英气的很，却不像男子，反倒像是女扮男装。

　　女人的第六感有的时候总是比较准。

　　桑宠还待继续看下去，对方却已经注意到她的视线了，韩修衍转向桑宠，颔了颔首。

　　桑宠见状举了举杯，转过头去，没再看她。

　　只是心中疑惑，莫非这个威风凛凛的少将军竟是个美娇娘？

　　还不待她细想，“皇上驾到！”内侍一声长喊。众人起身行礼。

　　就见蔡彻跟在小皇帝和丽贵妃身后，在一群宫人簇拥下，缓缓落座。他今天跟平常穿的不太一样，不是之前的朝服，一袭靛蓝色宽袖长袍，领口袖口都绣着一条带着云纹的蟒蛇滚金边，右手戴了一只黑色鹿皮手套，做工极为精致。

　　黑发用一顶靛青鎏银冠束起，腰间扎着一条墨绿祥云纹的织锦宽条，眉间却只绑了条黑色的带子，不同于往常精致的抹额，虽然简单，倒也颇为合适。

　　蔡彻撩了下衣袍，坐在皇帝左下手边首位，隔着右边空出的位置望了眼桑宠，桑宠刚要抬手行礼，他却转过头去了。

　　桑宠讪讪地收回了手，又见人已经到齐了，量那个纪束蒲也不敢再来烦她，便起身，坐到了蔡彻身边的位置。

　　蔡彻正在想事情，觉身侧一沉，瞥了桑宠一眼，没说话。

　　桑宠见状刚想得寸进尺说点儿什么，就听身侧人道：“今夜把眼睛擦亮点儿，别坏了我的事儿。”话是这么说，他眼睛却看着面前的白玉杯。

　　桑宠愣了下，向四周看了一圈儿，发现没有旁人，又不确定的抬手指了指自己。

　　蔡彻不耐烦的瞥了眼她，桑宠立刻明白他是在跟自己说话，慌忙答道：“诺！”

　　心中想着，什么事儿啊，怕我坏事，为何还不告诉我……她真是越来越看不懂她家大人了。

　　不一会儿，内侍念了一大串冗长的颂扬天威的话后，小皇帝宣布晚宴开始。

　　只听丽贵妃道：“陛下，妾身今日准备了一首舞曲，想献给陛下。”

　　小皇帝奇道：“当真？甚好，吾已经好些日子没见着爱妃跳舞了，爱妃快些去吧，吾都等不及了。”

　　“诺。”丽妃轻笑。

　　此时天边已经看不到一丝光亮了，空旷的场地上燃起了篝火，中间架起了一个高高的演舞台。

　　丽贵妃的容貌在火光中显得尤为艳丽。

　　随着一阵飘渺浩瀚的前奏，丽贵妃的身姿随着曲子动了起来，竟是一首武曲！

　　她穿着一袭如雪的长袍，袖口领口绣着艳红色的流云花纹，长长的发丝在篝火掩映中飞舞流转，眉间轻点的一抹朱砂痣衬的整张面容高贵端庄不容亵渎，一双潋滟的眸子里闪过几分张扬傲然之色。

　　身随曲动，纤腰慢转，云袖轻摆。乐声清泠于耳畔，时而优雅，时而激昂，月色下的女子两袖生风，身姿矫健，铮铮鼓声仿佛几十年前千军万马驰骋疆场的雄姿尽在眼前。

　　一曲终了，众人还未回神，仿佛神游于几十年前，应王甘鸶大手一挥，指点江山，沙场点兵，征战四方，一统九国，终为天下主，万侯来朝的盛景之中

　　丽贵妃舞毕，桑宠心中震撼不已，她没经历过什么乱世，五岁之后被三师兄带回山，便一直随师父隐居，虽然尽知世事，却从未亲身经历过。见此一舞，突然有种得见应王一面，也不枉世间一遭的想法。

　　她忽的想到，蔡彻是见过应王的，于是转过头看向蔡彻，却发现他眼神幽深似海，一怔，却听他轻声道：

　　“她倒是个不安分的。”语调诡秘而轻缓，让人听不真切。

　　桑宠刚想说点儿什么，却听小皇帝赞道：“爱妃这舞甚美，想要什么赏赐？”

　　贵妃眉宇间带着几分傲气，从容地迈步到小皇帝跟前，朗声道：“陛下，臣妾乃武将之女，家父曾追随先皇南征北战，所过之处，皆为应土。如今伪军猖獗，甚有之自立为王，冒犯我大应天威，今此中元节之际，臣妾恳请陛下征讨西军，平叛西南，以慰昔日我沙场裹尸的大应军士在天之灵！”

　　众人闻言，皆不做声，心下惶惶，先前纪束蒲已经上奏过此事，此时丽贵妃又越过丞相重提，多少有些没把蔡彻放在眼里。

　　“微臣以为贵妃娘娘所言极是，西南之地贼寇猖獗，是该整治一下，以正天威。”众人皆以为蔡彻会勃然大怒之时，他却站了起来，轻飘飘地复议了此事，仿佛早朝时驳回纪束蒲的上奏不是他做的一般。

　　“那此事便交给丞相，诸卿怎不动筷？莫为了西南荒凉之地一群鸡鸣狗盗之辈，扰了雅兴。”小皇帝目光淡淡的，看不出悲喜，却又有着说不出的明澈。

　　丽贵妃坐回小皇帝身边，路过蔡彻时，颇为忌惮地看了他一眼，神色中又难言几分厌恶不齿。

　　蔡彻神色漠然，仿佛没看到一般。

　　桑宠心中暗赞，大应女子果然一个个都是巾帼不让须眉，这段舞，这段话，要是他日西南平定了，写进戏本子里，是要千古流传的。

　　不过她也只敢在心里想想，她身侧这位明显心中不悦，她乖乖的嘴角含笑，把所有的情绪藏在心里。

　　见小皇帝动筷了，桑宠大喜，忽又想起了什么，从袖中掏出一块锦帕，将桌上的碗筷全部擦了一遍，又把一盘盘菜叫宫人端了起来，将桌子也擦了一遍，才堪堪拿起筷子，刚要下嘴，又想起了什么。

　　从袖中再次取出一块相同的锦帕，身子向蔡彻那边歪去。

　　蔡彻刚刚拿起筷子，便看到桑宠拿了块儿帕子将她那些餐具里里外外地擦着，顿了下，颇为有兴致地放下了筷子，只斜眼看着她，好容易等到她拾掇完了，却看到她向他这边看来……

　　桑宠想着，自己都擦干净了，哪儿能让她家大人脏着，虽然宫人定是洗的很干净了，但自从她二师兄用她的碗养过一只小穿山甲的时候，她每次吃饭前都得亲自将碗筷重新擦一遍才行。

　　由于两桌间的距离有些远，所以桑宠自然而然地坐过去了一些，倾斜着身体认认真真得擦拭着碗筷，却不知这番举动叫周围大臣看了去，姿势颇为亲密像是他的妻眷宠妾一样。

　　不由得一阵窃窃私语，连带着看着她的目光都不太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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