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中人

　　十一月的南城还是阳光灼灼，从某个僻静的巷子里走出来一个小伙子。他穿着大白T、牛仔裤，手插在兜里，悠悠地晃向网吧。

　　“喂？”小伙子把手机掏出来，贴在耳边。

　　“是你啊，你来南城了？”

　　“行，那一会见。”

　　虽然只是寥寥几句对话，但从上扬的嘴角和微微亮起的眼睛，也能看出小伙子的心情很好。

　　不用说，这位小伙子就是凌京了。他收起手机，走到马路边，扬手招来一辆鲜黄的计程车。

　　“师傅，悦华城。”

　　凌京来到南城已经小半年了，先是在大学同学那里窝了一个星期，找到工作后才搬到现在这个小区。

　　他对现在的生活状态还算满意，工作节奏虽然快，但也很好地冲淡了离别的愁绪。合住的两个人也是早出晚归，平日里难得见着一面，省去了很多麻烦。工资不高不低，节俭点的话还能剩下三四千，他都还给之前借他钱的同学了。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还上那三十万。

　　计程车停在悦华城侧门，凌京付了钱，站在广场上抬头看了看不远处的高楼。这么繁华的地方，真有些陌生。

　　悦华城里有一家口碑不错的茶楼，叫久茗，据说建国前就有了。

　　撩开竹帘，走进古色古香的茶楼，清凉和茶香扑面而来，凌京放松了肩膀，提步上楼。

　　“先生，您一个人吗？”楼梯口的服务员微笑着问。

　　“不是，朋友先到了。”凌京指向窗边的那个人。

　　“好的，有需要请叫我。”

　　“谢谢。”

　　凌京走到09号桌边，拍了拍那人的肩膀。

　　“小柳。”

　　“凌京。”小柳站起身，给了凌京一个拥抱，“好久不见啊。”

　　“是好久不见。”

　　“快坐吧，我点了一壶普洱，几样点心，咱们吃着喝着。”小柳还是那副开朗的模样，只是半年不见，好像瘦了一些。

　　“好。我尝尝，我来南城这么久还真没来过茶楼。”凌京喝了口茶，尝了块桂花糕，“好吃。”

　　“不是吧，你都来这么久了……“小柳见凌京一脸没法跟你解释的表情，也很乖巧地安慰道，“好啦好啦，我知道你们搞设计的都忙。这不是一来南城就找你出来玩吗，帮你纾解一下压力。”

　　虽然相识不久，但凌京一直对小柳的感观很好。小柳来南城能想到他，倒也让他很欣喜。不过……

　　“你怎么知道我在南城？而且连我的新手机号都有？”

　　“你还敢说，给我发了个短信就跑了，有你这么当朋友的吗？”小柳佯装生气，鼓起腮帮子，“我家就是南城的，让我朋友留意了一下。本来人海茫茫，我也没指望能找着。可事情就这么巧，我朋友就在你住的那片收租，和那的房东都是哥们，还真就让他瞎猫碰见死耗子，找到你了。你说这是不是缘分？”

　　凌京显然也被这奇妙的缘分惊到了，他用力点头，回应道：“太有缘了！咱啥都不说了，小柳哥，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嘿，干杯。”小柳也眯着眼笑起来，伸出茶杯和凌京碰了一下。

　　两人一饮而尽。

　　不远处的服务员见怪不怪，淡定地继续擦桌子。

　　“你准备在南城待多久？”凌京剥着花生，问。

　　“不走了。”小柳认真地说。

　　“啊？不回江城了？”凌京有些吃惊，但想想也能理解，“回来也好，南城的发展不比江城差。没事还能约着一起喝喝茶。”

　　对于小柳的到来，凌京是真的打心底高兴。他来到南城半年，却没有交到什么朋友。工作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即便有空，他也只在家收拾或者上网吧窝着，根本没给自己接触外界的机会。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凌京自闭了。

　　两人闲聊了几句其他人的近况。从小柳嘴里，凌京得知周正正在他走后酗酒了好一阵子，后来被他大哥接回家了。在老钱生意上使绊子的人原来是老钱初恋的现任，不知老钱和那人谈了什么条件，用最小的代价退出了。圈里还多了一对新人，杨曦和于风已经订婚，大概年末会完婚。

　　凌京听得很是感慨，没想到才半年就发生了这么多事。他没有追问周正的事，小柳也没有八卦，两个人默契地跳过了这个话题。

　　“其实这次约你出来，不只是为了叙旧。”小柳招手，让服务员加水。

　　“哦？还有什么事？”凌京好奇地问。

　　“我老家在西峰，是个小村庄。世代以种茶卖茶为生，虽然现在喝茶的人不少，但村里还是穷。一个是因为交通不便，茶叶只能靠人一点点往外运。二是茶山没有集中管理，产量有限。三是这茶卖给经销商或者厂家，只能收很低的价，而他们贴了个牌子就能翻几番。我的想法是，统一收购茶山，雇佣村民，做出自己的品牌。而且可以利用山村的自然风光，建度假村……”

　　凌京看着眉飞色舞的小柳，很想揪揪他的脸，这还是他认识的那个小柳吗？

　　小柳一口气喝完了半壶茶，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凌京。

　　“所以，你找我是为了什么呢？”凌京虽然很佩服有理想的人，但他对自己的能力认知得很清楚，“我不懂茶，也不懂经营。”

　　“我想找你负责宣传。”小柳拍了下桌面道。

　　“宣传？”

　　“对呀，前面我不是说要做自己的品牌吗，那就需要你这样懂设计的来做包装。包括什么logo、茶叶罐、周边产品，都由你设计。”

　　“可这个，你找设计公司不就好了。”凌京还是有疑问。

　　“可以是可以，可是我想做的不是一次性的买卖。如果进行得顺利的话，接下来还有度假村，我总不能全都让别人设计吧。到时候宣传方面的工作会很琐碎，交给哪家公司都不如交给自己人放心。”

　　“你让我想想。”

　　“凌京，我知道你有很大的经济压力。你现在的工资，坦白讲，再干十年，也不一定能还掉债务。我十几岁就出去了，什么工作都干过，只要给够钱我什么都愿意做。这次回来，我是一定要实现这个梦想的。如果你加入我，你就是原始股东，你不用给钱，可以以劳务入股，这份收益不是死工资能比的。我希望你能好好考虑，我也会尊重你的选择。咱们永远是朋友。”

　　凌京和小柳碰杯，他似乎在今天才真正认识了对面这个人。他和小柳初遇于饮品店，后来又因为老钱结识。可能是在那个圈子里，他和小柳都明显不同于其他人，所以他们才会下意识地抱团。他本以为，他和小柳都是一样普通的人。

　　但是，此刻坐在他面前，浑身散发着光芒的小柳，让凌京明白，这个笑起来像个孩子的人，从不逊于任何人。

　　他们都是二十几岁，拥有的远不如失去的多。如果连追寻的勇气都没有，未来又还有什么可期待的呢。

　　凌京伸出手掌，笑着道：“我加入。”

　　小柳露出他的招牌笑容，干脆地拍在凌京的手掌上。

　　击掌为盟，落子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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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桐市。

　　周家父母坐在一楼沙发上，茶几上摊着一张喜帖。

　　“老头，你说这都大半年了，他还躺在家里。”周母忧心忡忡。

　　“他爱躺就躺，咱们家还不缺他这口饭。”周父显然对小儿子已经失望了，并不愿多管。

　　“这也不是个事啊，你看他原来的女朋友，喜帖都寄咱们家来了。原来那个女孩多好啊，又漂亮又懂事，那时候咱们怎么不鼓励他去北京呢……“

　　“他就不是那块料！别想了，人家女孩子都结婚了。”周父心里也烦闷，“你把这喜帖给他拿去，让他自己想。”

　　“哎……”周母打开喜帖，看着照片里笑得温柔的女孩，再次叹出一口气。其实，她也不是就看中这个女孩。自从周正被他哥带回来，她也没少给周正安排相亲。可相了大半年，都无疾而终了。自己儿子条件也不差啊，怎么就找不到女朋友呢……

　　周母走上楼，敲了敲周正的房门，“小宝啊，妈进来了？”

　　“进来吧。”

　　周母笑着推开门，果然看见自家小儿子又坐在电脑面前，整天就是玩游戏，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玩的。

　　“小宝，你朋友寄了喜帖来。”周母把红色烫金的喜帖轻轻放在电脑桌上。

　　周正瞥了一眼，“哦，知道了。妈你还有事吗，没有的话，我这正忙呢。”

　　“没事，没事……”周母担忧地看着儿子，她实在不愿多想，可这么久了，再看不出儿子有问题，她就白当妈了。她也想过从大儿子那了解周正遇到了什么事，天大的事父母都会为孩子扛起来。但大儿子闭口不言的态度让她意识到，这个问题不是自己能插手的。孩子大了，她能为他做的越来越少。

　　“妈？”周正无奈地转头。

　　“诶，妈就是担心你身体。你别总这么坐着，没事出去玩玩。”

　　“知道了。”周正转回头，投入到激烈的战斗中。

　　关门声轻轻响起，周正放慢了动作。一局结束，界面回到游戏入口。周正甩甩酸疼的手，打开红艳艳的帖子。于风和杨曦恭候您的到来？他要是真的去了，于风心里不定怎么想呢。

　　往后躺了躺，周正闭上眼睛，回忆起最后一次和杨曦见面。

　　江城大学门口，九月的骄阳照在一张张稚嫩的脸庞上。这是一年一度的开学季，各大高校里氛围热闹得堪比春节。全家大小齐上阵也不是少数，学长们更是打起十二分精神为学妹服务。至于学弟嘛，艰苦奋斗，自力更生去吧！

　　杨曦和周正约在江城大学的咖啡厅，那是两人第一次约会的地方。

　　“这个咖啡厅还是这么热闹。”杨曦撑着下巴，笑望着周正道。

　　“是啊。”周正干巴巴地应着。许久不与异性聊天，他还真有点不习惯。

　　“你最近还好吗？”这话显然意有所指。

　　“就那样吧。”周正不愿和她聊这个，“你呢？回江城工作还顺利吗？”

　　“挺顺利的。毕竟在这生活了二十多年，熟门熟路的。还记得咱们第一次约会就在这，你还记得我们聊了什么吗？”

　　“太久了，哪还记得。”周正回以耿直的眼神。

　　“哎，好吧。我也忘了很多，但是一直记得那种感觉。你穿着衬衫，清清爽爽的，很开朗，很绅士。我还记得聊了没一个小时吧，你就把家底都抖干净了。那时候我就想，像你这样老实的人，一定会成为一个好男朋友、好丈夫、好父亲……”

　　被夸奖了还能怎么办呢，当然要忍住不要笑。

　　没忍住，周正笑了。

　　“谢谢，夸得我怪不好意思的。”

　　“总算笑了。你从进来就板着脸，好像我欠了你钱。”杨曦调皮地吐舌。

　　“没有啦。今天太热了，我走过来出了一身汗。”经过这段回忆（夸奖），周正也放松了一些。

　　“没有心情不好？”

　　“没有。”

　　“那好吧。其实我想了很久，要不要约你出来聊聊。”杨曦正色道。

　　“……”周正不傻，听得懂言外之意。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只能静待下文。

　　杨曦深吸一口气，在心里给自己鼓劲，“周正，这是我最后一次问你，希望你好好考虑再回答我。我们还能在一起吗？”

　　周正了解对面这个女孩，不，现在应该是个小女人了。从情窦初开走到毕业分手，杨曦的骄傲像玫瑰的刺，是她不可割舍的一部分。他明白做出两次挽留对于杨曦来说有多难，因而他也必须以最认真的态度考虑和回答。

　　留在记忆里关于彼此的一切，像一部电影，流淌在如水的时空里。是美好的，是留恋的，却又是不可触摸的。

　　老师们常常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学校就是营盘，学生就是兵，一年年有新生入学，一年年有老生离校。我们总是要向前走，把过往留在身后。

　　周正决定追求凌京的时候，就已经从心底放下了和杨曦的过去。无论他和凌京还有没有继续的可能，他都不会再与杨曦开始。

　　想清楚后，周正也很认真地回答了杨曦：“我们还是当朋友吧。”

　　杨曦似乎有点失落，又似乎有点释然。她依然保持着微笑，点点头。在场面陷入一阵沉默后，还是她主动递了话头。

　　“要不要出去走走？我刚刚过来，感觉学校变了好多。虽然有点热，但是难得来一趟，不溜达一下总觉得不圆满。”

　　“好。”周正应允，并且走到门口，替她撑开伞。

　　回忆到这就够了，周正也睁开眼，脸上流露出些许怀念，还有明显的黯然。

　　他忍不住想，凌京知道了这则消息会有什么反应？时至今日，他是不是已经无所谓了？他们分开已经八个月了，他醉了一个月，打了一个月电话，然后就回到家颓着，期待着睡一觉醒来就能看见想看见的人。

　　大哥骂他没用，为了恋爱弄得要死不活。他也不想反驳，他的确没用，把那个认为他哪里都好的恋人弄丢了。

　　周正又想给凌京打电话了，但他犹豫了，最终还是没有碰手机。他不想再听见，“您所拨打的号码已关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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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年后，凌京还完了除周正那三十万以外的欠款，他又办了一张新的银行卡。

　　“凌老板，从县里回来啦？尝尝这个瓜，又大又甜咧。”

　　刚到村口，凌京就受到村民的热情招待。

　　“够了够了，谢谢叔。”凌京抱了满怀，不住道谢，脚下加快步伐。

　　“上回跟你说的那个姑娘，你觉得怎么样啊？”叔追问。

　　“挺好，挺好……”凌京走得飞快，含混地转头喊。

　　“咋又是挺好……”叔嘀咕着，无奈地看着凌京走远。

　　进了院子，凌京手酸得不行，赶紧把瓜放下，原地擦着汗。

　　“哎哟，凌老板回来了？跑这么快，是又被哪家叔叔婶婶拉住做媒啦？”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小柳笑眯眯地从掀开帘子，走了出来。

　　凌京接过他手里的冰矿泉水，咕咚咕咚地灌下肚子，顺便赏了他一个白眼，“你别说我，给你做媒的可不比我少。刚妍妍妈还拦着我问你在不在家，要给你送冰镇酸梅汤，妍妍亲手熬的。”

　　小柳无奈道：“凌京，我怎么觉得你越来越能说了……难道是我们家的水土太好了……”

　　凌京笑着回道：“那是，咱们村水土顶呱呱！”

　　两人说说笑笑着往外走，准备去看看山里的茶。

　　这三年，凌京黑了，也胖了。他陪着小柳跑政府，跑企业，跑村民，还跑山头，几乎把这块土地摸了个遍。不知不觉中，原本说的管宣传变成了样样都管，凡是小柳顾不过来又不放心交给别人的事，无论大事小事、好事坏事，都由凌京顶上。凌京虽然无数次抱怨自己被骗上了贼船，但心里其实非常感激。如果没有小柳伸出的橄榄枝，没有这几年的经历，他或许一生都会窝在一个小角落里，看不到这么广阔的天空，这么热情的土地。

　　凌京的付出和改变也印在小柳眼里，因此，在事业逐步走上正轨之后，小柳，哦不，我们柳总决定给这位最佳员工放个长假。

　　“凌京啊，这是去澳门的车票，我给你买好了。这是酒店名片，老板是我朋友，已经给你安排好了。还有你卡里，我也打了一笔奖金，你这次去要把它们花光光！”

　　“老板，你中邪了？还是说，良弓藏，走狗烹……你功成名就之后，就要把我这糟糠之妻踢下堂……”凌京说着说着就演了起来，一唱三叹，颇有曲苑风范。

　　“怎会，你可是我的眼珠子、心肝肉啊……”

　　主角与围观群众纷纷表示，不行了，要吐。

　　演出就此打住，世界恢复清净。

　　既然老板开恩，凌京也不想拂了他的好意。他坐上了去澳门的车，心里有些奇妙的预感。他想起很久以前，有一个人想带他去澳门旅游，实现他蹦极的心愿。没想到物是人非，他们没有完成的事要由他自己去做了。

　　在凌京下火车的同时，一辆从桐城出发的动车正在快速接近澳门。

　　小柳坐在屋顶上，一边啃着西瓜赏月，一边给某个没有备注名字的号码发送信息，嘴角挂着愉快的笑容。

　　电视里在播着一段话：“此时此刻在地球上，约有两万个人适合当你的人生伴侣，就看你先遇到哪一个。如果在第二个理想伴侣出现之前，你已经跟前一个人发展出相知相惜、互相信赖的深层关系，那后者就会变成你的好朋友。但是若你跟前一个人没有培养出深层关系，感情就容易动摇、变心。直到你与这些理想伴侣候选人的其中一位拥有稳固的深情，才是幸福的开始，漂泊的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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