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中人

　　好像一夜醒来，夏天就不留情地赶走了温柔的姐姐，霸占了人间。炙热的阳光烘烤着大地，地面冒出难耐的喘息。衣柜被厚重塞满，轻薄重新上场，还保留着时光的皱褶。

　　镜头聚焦到这个房间，被子被胡乱地堆在床上，床头柜的表面积起薄薄的灰层，看起来已经有段时间没打扫了。

　　这是周正和凌京的家，除了凌乱的卧室、客厅，厨房像个沉浸的火山，尘埃在空气中漂浮，卫生间的水渍很快蒸发，留下干涸的痕迹。

　　两人已经很久没有坐下来安安静静地吃顿饭了。

　　周正和老钱马不停蹄地投入到新的项目中，好似活到今天忽然发现赚钱的快乐，便不分日夜地要弥补缺失的努力。

　　凌京倒没有跟着投身工作，也不是不想，毕竟工作带给人的存在感和安全感，他从来需要。只是一周前接到父亲住院的消息，他开始两地奔波。

　　无论两个血脉相连的人曾经怎样憎恶对方，伤害对方……当某一方躺在雪白的病房里，生命的迹象只能靠机器捕捉和挽留，过往的一切都可以暂时搁置。

　　凌京站在病床边，看着父亲黑红色的皮肤下沉重的呼吸。他的视线在那张脸上停留了没多久，就难以忍受地挪开了。他始终没办法把慈爱的笑容、狰狞的怒吼、冷漠的算计重合在这一张脸上，他爱的父亲和恶魔共用一张脸。

　　最后，目光停留在有些浮肿的手上。那是饱经生活搓磨的手，一道道纹路里浸透了血汗和风沙。凌京还能记起小时候被这双手牵着的感受，是干燥、温暖、踏实的。因此，他静默地看着它很久……久久地，让自己平静下来。

　　“医生，我父亲的情况怎么样？”凌京的嗓音有点低哑。
　　“你父亲的身体状况已经稳定下来了，发现得早，肺癌早期的治愈率是很高的，我建议尽早动手术。”医生用很温和的目光看着他，大概是看他年纪轻，却孤身一人来询问吧。
　　“手术的费用大概需要多少？”
　　医生翻了翻病例，回答：“如果没有并发症，两三万差不多。但术后需要养护，你姑姑和我说了你们的情况，从长远来看，建议给你父亲找一个陪护。”
　　“谢谢您，”凌京在心里长出了一口气，比他预想的好多了，“这方面我也不太懂，不知道医院有没有推荐的陪护？”
　　“我们医院有合作的机构，之后我给你发份资料，你可以参考。”医生笑了笑，又补充道，“原则上医院不能向患者推荐陪护，瓜田李下得避嫌。但你姑父是我同学，再三拜托我看顾你们点。”
　　“我知道的，谢谢您。”凌京领情，回头也得去姑姑家拜访一下。

　　火车摇摇晃晃，哐哐当当行进着。

　　前一晚还在家里的车站排队，因为晚间气温低，他不得不裹紧风衣；第二天坐在寒意凛凛的办公室，搅弄着续命的咖啡。凌京的生命仿佛被割裂成两段，前者熟悉而陌生，后者陌生而熟悉。

　　“你还好吧？”殷芳指指他额头，“你怎么出汗了？”
　　凌京一抹脸，沾了一手汗，“哦，没事，没睡饱又喝太多咖啡了。”
　　“哎，现在的工作简直在消耗人的生命。”殷芳拿走他的咖啡，换上一杯微烫的巧克力和两块小饼干，“补充点能量，饼干是我从隔壁抢来的哦。”
　　凌京裂开嘴，道：“谢谢姐。最近确实太忙了……不然，晚上我请姐吃饭吧。”
　　殷芳大力地点头，“行，楼下新开了一家中餐，你肯定还没尝过，就去那吧。”
　　每次吃饭，凌京都推说还有工作没做完不去。殷芳留了个心眼，特意比平常早点回来，才发现他躲在楼梯间啃面包。
　　楼下新开的餐厅不但味道好，而且在营养搭配上很费心，适合给营养不良的小同志补补。

　　请殷芳吃饭，凌京就没去计较钱，任殷芳点了一桌。两人在美食的面前，顾不上说话，先胡吃海喝一通。吃得差不多了，殷芳和凌京各自揉着肚子，在餐桌的两头同时打了个饱嗝。

　　“哈哈……”
　　这一笑便驱散了多日来围绕在凌京周围的阴霾。他本来就不是那种什么都闷在心里的人，从小就爱说话，开心也得得，不开心也得得。最近一个月，他都要忘了该怎么笑和好好说话了。

　　“姐，谢谢这个词我都要说烂了，可还是想跟你说。特别谢谢你，关心我，开导我。”凌京帮殷芳倒上饮料。
　　“没什么，咱俩都是相互的。只是我看你最近情绪特别差，整个人呆呆的，跟个机器人一样。”
　　凌京深深地叹了口气，把自己的烦恼倾诉给信赖的姐姐。

　　烦恼的源头是和周君的那次谈话，之后他一面在周正面前假装正常，一面观察自己和周正。其实这段时间他想了很多，对周正的执着究竟是什么感情？他想象中的周正和真实的周正是一样的吗……

　　“所以，你觉得你执着的是你幻想中的人？”殷芳讶异地问。
　　“嗯，有这种成分在吧。就像每个人都有梦中情人一样，而我不但把爱情，也许还把亲情，甚至人生的希望，寄托在他身上了。说得俗气一点，我渴望得到别人的救赎。”凌京微笑，享受剖析自己的痛快。

　　若无其事地过了几天 ，凌京就装不下去了。他变得丧气，又充满攻击性。常常因为周正无意中一句话就赌气不理他，例如“怎么又没叠被子”，“这么辛苦就换份工作”，“缺钱就跟我说”……隐藏在细碎生活里的小火星，分分钟点燃他这个炸弹。

　　在周正也快忍不了的时候，老钱送来了好消息。周正重新早出晚归，见面少了，吵架就也少了。有时候，周正喝了点酒，回来还会压着他求欢，两人反而能得到片刻温存。

　　虽然他们都没再提起周君，可凌京始终感受到一种紧迫感，催促他做出决定。这份紧迫感在得知父亲病了时达到高峰，他真怕，真怕自己连选择的权利都失去……

　　医药费、住院费透支了他所有的积蓄，从老家的好友那借了几万，大概能支撑到手术结束。结果已经很理想了，凌京安慰着自己，也安慰关心自己的朋友。

　　殷芳想不到，他这个年纪就要面对人生的种种苦难，也理解了他最近的表现。她尽量用轻松的语气说：“没事的，都会好起来。钱上面有什么问题，就跟姐说，我这些年也攒下不少。可千万别再吃面包了，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

　　“哎，被姐发现了啊……”凌京拍拍脑袋，晃掉冒头的酸涩，“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变成这样了，好像每次跟姐吃饭都在讲不开心的事。”

　　“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姐不也在你面前痛哭流涕过。这才是好闺蜜嘛！”说完，殷芳故意冲他挤眉弄眼。

　　凌京噗嗤一笑，被感动盈满心房。

　　“叔叔的病还好解决，倒是你这恋爱……”殷芳逗笑他，又忍不住替他犯愁。

　　“我自己想的时候容易钻牛角尖，跟姐聊聊，思路可能会通畅点吧……”凌京似是回答殷芳，似是开解自己，“我和周正的事，一直都是他决定，包括在一起，住一起，每天吃什么、玩什么……我既对他满怀期待，又了解他并不和我想象中的一样。他会脆弱，会粗心，有点幼稚，有时候还挺胆小的……兴许他已经想过很多次分手，只是舍不得而已……那如果我来做决定，是不是对大家都好。”

　　凌京一口气说了好多话，非常流利，像在心里想了无数遍。他还有一部分藏着没说，周正有不符合他想象的部分，却也有符合他想象的部分。带他见识五彩斑斓的世界，牵挂他有没有吃饱穿暖，应酬晚了打电话哄他先睡，喝醉了抱着他撒娇，把银行卡的密码都告诉他，手机录入他的指纹……

　　“你还是应该和他谈谈，我觉得他挺在乎你的。感情是你们俩的事，你单方面做决定对他也不公平。”殷芳想到了上一段恋爱，那种被通知的痛苦现在还保留在她心里。

　　“姐，我知道了。”凌京也意识到了殷芳的情绪，“你放心，我会慎重考虑的，就算真的要分手，也会和他说清楚。”

　　“嗯……不过，你自己才是最重要的，知道吗？别犯傻。”殷芳始终还是站在凌京这边。

　　“嗯嗯，听姐的话有肉吃。”凌京夹起一块肉，塞进嘴里。

　　凌京结完账，两人一起走出餐厅。殷芳刚提了新车，兴致正高，便提出载他回家，凌京自然不会拒绝。

　　江城的初夏，只有夜晚能有一丝凉风。殷芳把窗户都打开，行驶在高架桥上，桥边有华丽的霓虹灯和高耸的建筑，在夜色下平添几分魅惑。不知道有多少悲欢离合的故事藏在那里头……

　　城市的灯光太亮，连星星的光芒都被它们抢走。只看见一轮月亮，坚守着她的岗位。凌京和着电台的音乐，随意地哼着歌，五句里有三句不在调上。殷芳一边笑话他，一边又跟着打拍子。乌黑的长发随着夜风起飞，衬托得眉目潇洒。

　　此刻，凌京想，生活，生活，你为何如此冷酷，又为何如此多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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