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三]相思记

　　他自华山而来，按照师父吩咐拜访其他九位掌门，参悟各宗武学，初涉江湖几载，依旧在这尘世之外，一剑一酒壶是他的全部，江南的细雨微风自是比纯阳的风霜雨雪婉转柔美的多，可他还是喜欢纯阳的景致。
　　她是孤女，命煞，父母俱亡，人人都道她是天煞孤星，幸得忆盈楼高绛婷收之为徒，免糟她流离之苦。
　　豆蔻年华，笙歌醉舞倾云裳，弦拨箜篌演宫商，深得琴秀弟子之名。
　　天南地北的两人却是相遇了。她带他领略江南景色，喋喋不休的言论着扬州城内的有趣事物。
　　潋滟的水光映照着稚嫩的小红脸，瞧着未发一言的他，末了，他只道了一句，不知姑娘可否使一段冰心剑诀。
　　她微微一愣，放下扇子拿出许久未用的双剑。或许他不知，她的师父只教过她舞扇弹箜篌，这双剑不过是师姐送她的打发时间之物。
　　不熟练的剑招硬着头皮舞完了，他皱眉不语。
　　她瞧不得他皱眉，所以请来了她的师姐桃归，桃归师姐是坊内双剑使得最好的。
　　师姐的双剑舞得惊心动魄，身似桃花若灼，一招一式皆入得他眼中，待师姐舞毕，却是听来一阵惊叹鼓掌之声。
　　这一刻，她想着她若是会冰心那该多好。往后几日，他总是跟师姐切磋武艺，而她倒像是个多余的。
　　然而他终有一日是要回去的。
　　“道长，我还能再见到你吗？”她紧握手中的玲珑骰子略有发抖，这是她师姐让她交给他的。
　　他摇头不语。
　　“要不我跟你回华山？我倒是觉得修仙也是一件很有趣的事。”她微微一笑，将握有骰子的手负在身后。
　　“华山太冷，不大适合江南的女子。”他就是这般吝啬对她多说几句话，那张寒脸好似终年化不开的冰。
　　她走近了他，握住了他的右手。他那张冷脸却是微微一怔，睁着寒眸瞧向她，只觉得掌心温润，他低头，却看她将一颗玲珑骰子放在他掌心。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这是师姐让我给你的，还有记住我叫九弦。”
　　他反手一握，将手中红豆重归她的掌中，冰凉的手指轻轻拂过，她想握紧却失了机会。
　　“贫道一生无牵无挂，如今所求不过修仙问道。”他悠然淡语。
　　那一年，扬州湖畔，稚柳微拂，桃红乱了她的眼，她终是玲珑心思未透，也罢，也罢。
　　她记得他说他唤清云便是足够。
　　（二）入道
　　转眼一年过，桃红柳绿之景，自从她的师父跟着康雪烛去了万花谷之后，师姐们也纷纷嫁人离坊。
　　琴秀一脉大都是些不会武艺的弱质女流，寻得一门好亲却也是好事。
　　这一年她的师伯叶芷青也继任楼主之位，而忆盈楼也正式更名为七秀坊。
　　九弦求了坊主叶芷青，坊主见她资质不错，便亲授她冰心诀。
　　此后，她风月掩扇底，双剑挑四方，只为能有一日能与他说得上几句话，寥寥而已。
　　待等到及笄之年，一折桃枝挽作髻，她本等着她师父回来给她梳发，却是听得她喜欢的男人将她的双手废了，取了她的手骨给她亡妻做雕像。
　　高绛婷弹得一手好箜篌，尔后怕是再也不能，她哭了许久，终是收拾了包袱去了万花谷，可谁也不见，说着世上再无高绛婷，你我师徒情分已断。
　　自此九弦回了秀坊大病一场，无人知晓她对师父的情分，师父是她世上唯一的亲人。
　　若不是她将她捡回秀坊，或许她早已魂归黄泉。
　　“阿九你听说没，那个康雪烛入了恶人谷之后浩气盟便下达了长空令，江湖的名门正派都在捉拿那个恶人呢！”师姐们宽慰着九弦，在她们眼中，她依旧是个不晓世事的孩子。
　　“这次浩气和恶人之战火势不小呢，听说不久前纯阳宫的李掌门还拨了数名弟子前去，死伤不计啊。”师姐微微叹气，本来是想劝慰九弦，却没想到自个儿自怨自艾起来。
　　第二日，九弦房中早已人去楼空，她孤身一人去了华山。
　　叶芷青知晓此事后，摇头不语，果真情字误人，她知道她为何习冰心，为何房中挂着一副仙风道骨的男子画像，莫要同了她几个师伯师叔的命才好。
　　华山的雪很大，九弦从未见过如此大的风雪，她披着厚实的衣物，举步维艰。刺骨的寒冷侵蚀着她的意志。她眯眼看着天空微弱的阳光，拨开了额前的飘雪。然，她是敌不了严寒，一头栽进了雪里，晕死过去。
　　当她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三日之后，她身旁放着两个大暖炉，也不觉得冷了，而她竟然已经入了纯阳。
　　一个有他的地方。
　　可是上天同她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那个唤作清云的道长，至上次浩气恶人大战之后，就没了音讯，人人都说他死了。
　　或许我所在意的人都是没有好下场，九弦平日里爱哭，可今日却是怎的都哭不出来了。
　　她握着双剑去找了李忘生。
　　“弟子七秀坊九弦，闻说纯阳乃修仙大派，弟子无德亦无才，唯有皈依道门之心，望掌门成全弟子道心，渡我出红尘。”九弦跪地叩首，冰凉的地面枕着她的额头，心头凄凄然。
　　李忘生自然是答应不得她的要求，可九弦却是终日跪地不起，三天三夜未曾离去。李忘生只得修书一封，向叶芷青说明情况。
　　叶芷青握着书信，久之说不出一句话来，闭眼叹息。
　　“我七秀女子唯独堪不破情之一字。”
　　叶芷青也知，九弦不会回七秀坊了，她回了信中言，若她真想出家，便允了。
　　一月后，九弦挽髻入道，一身红妆褪下，着了一身雪白的道袍。
　　她依旧怕冷，可外界的寒冷犹不及她心内的霜寒。
　　她站在论剑峰顶，恍若看见独酒一壶，凌风御剑的身姿。
　　她站在三清殿前，感受他以往诵读道法，闭目坐忘。
　　她站在两仪门顶上，细细瞧着他以往所看到的纯阳风雪景致，举目阅尽浮生，却未见归人。
　　她不喜风雪，更不喜欢那些道可道非常道的假道理，可她却喜欢他，喜欢他所喜欢的一切，即便是那人不在了，她也甘愿活在一个有他影子的地方。
　　她在华山上待了五年，已不是当年十五六岁的少女。桃李之年，秀色灵犀，双剑早已换成三尺长剑，剑指方外，一身白衣飘然似雪，疑似谪仙。
　　四象两仪，三清坐忘，她早已融入其中。
　　（三）缘续
　　这一年，师兄师姐们前去万花谷，她想着许久未见着师父了，便同了他们一道前去。
　　入得万花谷两日，九弦始终未见着她师父。师兄师姐们都办完事回了华山，而她依旧留在了花谷。
　　这日她似往常一般站在师父屋外，祈求她能出来瞧一眼她。
　　只是结果还是一样。
　　一道寒冽的剑光闪过她的眼，她循着剑光找去。
　　剑步蹋星辰，纵云太虚凌，一记三环套月剑抵在她喉间，白衣墨发，一如当年她初遇时的模样。
　　九弦轻笑着念出“清云”二字。
　　他的剑一缓，从旁处划过，九弦的脖颈间划出了一道口子，血染红了她的白裳。
　　可九弦并不觉得疼，若说这世上有相似之人倒也是真有其事，可她认得他的剑还有他腰间挂着的酒葫芦。
　　“你认识我？”
　　“你怎的这般不知轻重伤了人家姑娘？”远处走来背着一筐草药的紫衣女子，那女子绾着发髻，面容清丽，手中还牵着一个四五岁的女娃。
　　“是她自个儿突然出现，怨不得我。”清云抱起女娃儿，顺手丢了一个药瓶给九弦。
　　九弦接了药瓶，呆若木鸡的站在原地。怪不得他不回纯阳了，原来他早已娶妻生子，那回那修仙问道的地方还作甚！
　　这一刻，她觉得这七年的岁月，终不过虚空大梦一场。
　　她紧握着药瓶，咬着唇转身离去。
　　清云瞧着九弦的眉眼，似曾相识，却又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小舅，过几日就要回纯阳继续做道士了，是不是不会回万花谷瞧我了，可我好想要个舅娘疼我。”小女娃软软糯糯的声音响起。
　　九弦漫无目的走着，她好似走了很久，可却感觉不到累。
　　“你若还念着是我弟子，回七秀坊去，你瞧他这模样早已将你忘了。”高绛婷出现在她身后。
　　屈指算来九弦已有六年未见师父，可她师父的容貌依旧未变，宛若十八九岁的少女，她跪地叩首，“师父，阿九如今是纯阳弟子，怕是回不去秀坊了，况且师父不在，师姐妹们也早已嫁人，那里早已不是阿九的家了。”
　　“也罢，随你便好。”高绛婷劝不动她，她自个儿也回不去秀坊了，那又有何资格让她回去，瞧着她一身道袍，却也只能微微叹气。
　　临走前，高绛婷赠予九弦一本箜篌曲谱，此曲谱已是天下绝唱。
　　就当他死了吧，九弦握着曲谱，跨马绝尘而去。
　　或许当人陷入一种绝境，一心一意自我催眠，当真是可以骗到自己的，久之未更上一层的坐忘无我，却是不知何时突破了第四重。
　　而正在此时，一如往常的上早课，久等片刻都未等着授早课的清虚真人，可当她出来的时候，身旁还站着身着道袍的清云。
　　是他，九弦紧握着《道德经》，沉寂多日的心终是唤醒。
　　“于五载前，贫道以为清云师侄殒身浩气恶人之战中，可却不曾想如今他又安然无恙的回来了，今后就由他授早课以及剑法课。”
　　清虚真人走了，只留下清云。
　　九弦盘膝坐在蒲团上，清云不经意间走近九弦旁处，瞧了她一眼，眼中似有惊讶之色，可一会便消失殆尽。
　　往后几日，九弦总是突然出现在清云眼前，清云总是有意无意的避开。
　　入夜，风雪消停了一会。清云坐在两仪门顶之上，雪光照得纯阳一片白。九弦也跟着他跃上两仪门顶。
　　“我们是不是哪儿见过？我说的不是万花谷那次。”清云饮了一口酒问道。
　　清冷的空气中弥漫着一丝酒味。九弦睁着圆眼望着他，心中疑虑万千。
　　“自五年前受伤，忘了一些事。”清云又加了一句。
　　九弦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而是问了其他：“那万花谷的那名女子不是你夫人？”
　　清云一愣，回道：“她是我姐姐。”
　　九弦扑哧一笑，这几年难得有这般轻松从容的笑，她从袖中拿出玲珑骰子，夺了他手中的酒葫芦，将手中之物按在他的掌心。
　　“你可熟悉这感觉？”九弦笑得温润，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君定是要知的。
　　清云寒眸之中闪过一抹别样的神色，他反手一转将骰子重归入九弦手中。
　　这次她并没有松手，而是紧握住他的手，盯着他的眼眸道：“七年前，你收了我的骰子，说待我到及笄之年，你便回来接我上华山，可我等了好久你依旧没有来，我只身上华山来寻你，可谁知他们都说你死了。”
　　“当真？”清云诧异。
　　九弦点头，笑靥如花。
　　前半段是假，后半段是真，这真真假假又如何？反正他什么都不记得了，他若心中无她，再扯什么弥天大谎都是无用的。
　　他紧握着玲珑骰子不知该如何言语，九弦将酒葫芦递还给他，他伸手接过，烈酒灌入喉中。
　　时间仿若静止一般，风雪忽的大了起来，一股冷风灌入她的衣袍之中，她微微瑟缩了一下。
　　却没想着他递过来酒。
　　“喝一口，暖暖身子。”依旧清冷的音色响起入得九弦耳中，她鬼使神差的去接。
　　她第一次尝到了酒的味道，却不是少时筷子沾酒的味道，双眉紧皱，歪着脑袋一脸的委屈，无以言语辛辣感充斥着口腔，她一时没忍住，全吐了出来。
　　清云见到她这般模样，引得一阵大笑。
　　这是第一次见到清云笑，且笑得这般开怀。他瞬间止了笑，仿若刚才的笑是她出现的幻觉。
　　清云抬头看向她，似有什么重要的话对她说。
　　“对不起。”清云欲言又止，九弦杏眼圆睁，一脸迷茫。他续道：“当年有一个姑娘救了我，她为我做了很多，我答应过她，这一世都不会负她。而你对我所说的我确实想不起来。”
　　九弦微愣，眼泛酸涩，她咬着唇将眼泪忍了回去。她早已不是那个爱哭的女孩，是什么开始不喜欢哭的，大概是知道他死了的那刻她便不会哭了。
　　她猛灌了一口酒，这一次她没有吐出来，而是尽数咽下，她笑道：“我与你说笑的，我只是喜欢纯阳的雪，才来这华山上的。”
　　清云不在言语了。
　　九弦灌了两口酒已是晕晕然，慢慢的靠在了他的肩上，隐隐啜泣。
　　“我等了你七年，我以为你死了你知道吗？”
　　“我知道。”清云拂了拂额前的细发。
　　他轻笑，眼眸之中寒意尽褪，眸光温润如玉，“你在我眼中还是当年那个不会使剑却装作会的傻姑娘，对着我永远有着说不完的话。那你可知道当日若是你送我骰子，说不定我就收下了。可如今，我们终是回不去了，就当我死了，从未回来过，你回秀坊吧，华山太冷了。”
　　九弦抱着酒葫芦未肯松手，轻语呢喃，大抵是说着，清云你这个大混蛋！
　　那日，九弦醉了三日三夜.
　　纷纷扬扬的大雪足足下了三日，梦里她好似回到了她十三四岁的模样，稚嫩的脸庞水眸清浅，拨着箜篌唱着吴侬软语。那个唤作清云的男子，身负长剑渐行渐远，消逝在风雪之中。泪珠斑驳垂落，沿着琴弦渗入桐木之中变了音色。
　　清云走了，走的那日，九弦的屋外多了一把剑，那剑柄之上刻着“九弦”二字。
　　而那剑正是清云随身的那把剑。
　　论剑峰顶，一剑长虹突然化作数道光影，寒冽的剑气催得松柏之上的雪漫天飘散。
　　日复一年，年复一年，不知过了多少个年头，论剑峰上时常一白衣女子练剑，只是满头的青丝忽的一夜风雪而来染成了华发。
　　（四）长醉
　　那日，华山之巅钟声敲响。
　　终日躲在山间的九弦自是不知，现如今家国动荡，民不聊生，纯阳弟子皆奉了掌门之命下山前去救济世人。
　　九弦想回一趟扬州，想回秀坊，想看看昔日的师姐妹。当她看到满城的狼牙军，九弦一惊，漫天的浓烟滚滚，而那方向正是七秀坊。
　　心急如焚的她第一次杀人，剑刃抵着狼牙首领，一路狂奔至秀坊。
　　不期而遇的却是还有，清云。
　　白袍沾血，剑震四方，双眼通红满是戾气，以往的仙姿灼灼已是荡然无存。
　　“九弦……”清云愣怔的瞧着九弦的暮雪银丝。
　　九弦轻笑，满心的苦涩，“也没什么。”
　　两人一道去了秀坊，漫天的大火一点点将烧之灰烬，却见清云冲入了火中。
　　“你作甚去？”九弦伸手去扯清云的衣袍，指尖触及冰凉的衣袖，却什么都抓不住。
　　清云失了往日的冷静，吼道：“桃归还在里面！”
　　桃归，便是那日我唤来舞冰心剑诀的师姐，她好似什么都明白了。
　　“当年救你的是桃归师姐？”九弦问。
　　清云点头，下一刻还是冲入了大火中。
　　九弦也跟着进去了，却是比清云先找到了桃归。
　　却见她神情涣散，她旁处的火苗舔舐着她的衣袖，九弦未及细想，拍灭了火苗，想带她出去，可桃归怎的都不肯起来，眼中的泪夺眶而出，“自从清云回了一次纯阳后，他回来跟我说，他想起了以往的事，他心里早就有人了。”
　　桃归忽然瞧见九弦手中的剑，发了狂的笑。
　　“那个人是你吗？”桃归一用力，将九弦甩了出去。正好扑在了火堆了，燃了她的衣袍。
　　“师姐，我是九弦啊。”
　　九弦的容貌自是比不得十三岁的时候，再加之一头白发，她早已不似当年那个女孩。
　　桃归微愣，伸手去扶之时，火势已是愈发的大。
　　清云出现之时已是为时已晚，他只能救一个。他瞧了一眼九弦，却是扯着桃归走了。
　　九弦苦笑，衣袍一点点的被火侵蚀，烧灼着她的后背。
　　不知是背疼还是哪儿疼，她脑中混沌一片。
　　正当她痛得想要拾起旁处的剑了结自己时，却怎的都碰不到那剑。
　　烟霭迷了她的双眼，朦胧之中见得清云冲入大火中，揽住痛苦不堪的九弦，她就要死了吧。
　　“我欠她一命，我必须还她。可我能陪你一起死。下一世，莫要错过了。”他手中不知何时一个玲珑骰子放入她手中，而这颗骰子正是两仪门顶上九弦硬塞给他的。
　　世上最开心的事情莫过于你喜欢的人他也喜欢你。这几年终究是值得的，不是吗？
　　“清云，我好疼，我不想被火活活烧死，你杀了我可好？”她指着他送给她的剑。
　　清云拿着剑，迟迟没有动手。却在这时，九弦凝了全身的内力，夺了清云手中的剑，将内力注入剑中。
　　一剑出，势于山河变色，一道气场将清云围住，坚似铜墙铁壁，随后一掌九转归一将他推了出去。
　　“你若敢死，我便永世不再轮回。”她是笑着的，那是九弦在世上说得最后一句话。
　　九弦死后，清云抱着她的骨灰坛子回了华山。他在论剑峰顶上建了墓。今生他将她的名字刻在剑上，那如今换他将他的的名字刻在她的墓碑上。
　　此后，清云终日倚剑靠在碑上，烈酒一次一次的灌入喉中，一醉就是七八日。
　　若梦中有她，他唯愿长醉不复苏。
　　一颗红豆换半阕相思，梦醒，何处是归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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