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物皈灵

　　熄灭了火折子，洞内的光线昏暗，我与翎坤相视，只能大概看清彼此的轮廓，等翎坤体内的力竭之势消退，我们便启程去寻找落藤。

　　黑暗中，听得到有水滴坠落在石板上的声音。

　　“嘀嗒，嘀嗒……”

　　每一次的鸣音，都像是砸在心湖之上，嗡嗡作响。

　　思及近日种种，我将双腿收到胸前，双臂将其环住，轻轻地问翎坤，“你见过你的爹爹和娘亲吗？”

　　良久，翎坤道：“见过。”

　　我叹了一口气，微微一笑，“真好。我连自己的爹爹和娘亲姓甚名谁都不知道，更遑论见过。”

　　翎坤的气息有了一丝停顿，“若因见过和相处而产生的羁绊，是一生都要背负的重担，那见过不如不曾相见。”

　　我侧头，看不清他的神情，“至少曾经拥有过。”

　　翎坤笑了，“幼年的那段时光，是我最温暖的回忆。”但是，那段时光，亦是至今为止最不敢触碰的回忆。

　　我认真的听，总觉得此刻的翎坤虽然在笑，但他的内心世界却非如此，便伸出胳膊肘，在黑中摸索着撞了撞他的胳膊，安慰道：“不怕不怕，我内心的温暖特别多，以后每日都分你一半！”

　　翎坤闻言忍俊不禁，他在黑暗中回撞了我一下，道：“溪儿，我的身体已经恢复了，现在可以出发了。”

　　我点点头，我知道他若想说便会说，他若不想说我便不问。

　　我扶着翎坤站起来，另一只手贴上岩壁，用心感受落藤心跳的动向。

　　翎坤一边依托着我，一边点亮火折子将脚下的路照亮。

　　岩壁中的震动感从手心传来，一下一下，跳动的铿锵有力。

　　一路摸索着前进，在这纵横交错的地洞中穿行，慢慢的，眼前的路变得越来越窄，我与翎坤侧身才能通过，侧身行了一段距离，眼前的世界豁然开朗。

　　洞内高约一丈，十分宽敞。岩壁顺滑至极，甚至抚摸之后还会觉得有些粘稠的液体附着在上面。一条条肉眼可见的血红色经脉从洞壁上长出来，一直延伸到洞穴的最中心，那里是一颗闪耀着金色光芒，正在有力跳动的巨大灵心！

　　随着它的每一次跳动，那些血红色的经脉中便有一股充沛的灵力从灵心流入到岩壁之中。

　　这颗灵心足足有我的身体那么高，它静静地悬浮在中心，孜孜不倦的运转。

　　灵心，是维持灵魂中灵力运转最重要的源头，也是灵魂存在的基础。四界生灵身死之后，亦是受灵心的指引，才会飞往灵界的圣灵湖和羿灵渊安歇。灵心会包含你的善念和你的恶念，若你生前为善，灵心便会通透明亮，若生前作恶，灵心便会浑浊暗淡。

　　生命未止之时，灵心便如眼前这般，是金光闪耀的，源源不断的输出灵力，供灵魂内的经脉运转。

　　虽然心中早有了猜测，可是真正看到之时仍是十足的震撼！那灵心铿锵有力的跳动，经脉纹理亦裸露在眼前，就仿佛我们是活生生的站在了一个人的胸膛之内！

　　是落藤左使！

　　我与翎坤相视一下，彼此点头，齐齐躬身，恭敬的向这颗灵心行了一礼，道：“晚辈见过掌灵左使。”

　　那颗巨大的心脏听到我们的声音，猛烈的收缩了一下，瞬间灵光夺目将昏暗的洞穴又照亮了几分！

　　我感觉到有一股灵气，在我和翎坤身上流转了一番，在血铃铛的地方停留了片刻，便消散而去。这时一道苍老的声音从灵心的中心传出：“不曾想，三千年来，第一次再见到灵界的人，竟是两个圣灵子！”

　　一个身着长袍的男子从灵心中浮现而出，他此刻满头银发，双眼中含着淡淡的审视，额间也浮现了皱纹，在灵界，即使活到他这般岁数，容颜也不会苍老至此。

　　我皱眉，道：“想不到守护神母族千年，会让左使的容颜变化这么多。”

　　《三族史》中有落藤的画像，画中人本是意气风发，儒雅风流之貌。如今见他这般，我竟一时不敢相认。

　　落藤看着我，缓缓地道：“你可以看的见我。”

　　我看着他点点头。

　　落藤又细细的打量了我一番，双眼突然充满了防备之色，厉声道：“灵界究竟派你二人来此作甚？！”

　　我被这气息震的倒退了半步，翎坤伸出手臂将我护在身后，凤眸直视着面前巨大的灵心道：“我们是经过虚瞳幻境而来，并非是受灵界的指使。来此之后，发现异象环生才有所探究，之前我二人在洞内的交谈想必左使都已然通过自身的经脉传感听到了，您无需因我们的推测而动怒，我们亦无意插手您与神母族的事情。”

　　我看见落藤的神色缓和了几分，像是触碰了一些久远的回忆，他抬头，仿佛在望向某个地方，喃喃自语道：“想不到，竟是虚瞳幻境……想不到，他们二老还记得我……”

　　顿了一会儿，落藤便一挥手，一条经脉从岩壁上飞升到了我们的面前，倏忽间，那经脉裂开了一个大口子，从这个缺口中，掉出来一个躯体。我定睛一看，竟是寰煜！

　　翎坤与我将寰煜的身体接住，轻轻的放了下来，此刻的寰煜双目安详的闭着，呼吸也很均匀，看来只是普通的昏睡了过去。

　　“既是如此，这个天界的小子，便交还给你们。”落藤负手而立道。

　　翎坤面色凝重，伸手点在寰煜的额间，探寻了一番，神情才缓和下来。我看翎坤的反应，便知道寰煜没有大碍，于是一把捏在他的脸上，高声道：“寰小煜，醒醒！寰小煜。”

　　声音与痛感双管齐下，寰煜立刻就有了反应，只见他眉头一皱，便万般不情愿的睁开眼睛，本来是一脸的不耐烦，但看清面前是我和翎坤后，便瞬时喜上眉梢，道：“你们怎么也掉到这个洞里了？”

　　我捶了他的肩膀一下，道：“让你再以身犯险，若我们不来，你就准备在这里睡一辈子吧！”

　　寰煜顿时一惊，立刻坐起来打量了一下周围，这里俨然与他那日掉落的不是同一个洞穴！他回首看着中间巨大的灵心，惊道：“这，这里怎么会有一颗这么大的灵心！我们这是在哪里啊？”

　　翎坤淡淡的道：“这就是你心心念念的‘钥匙’，而我们现在就在他的身体里。”

　　寰煜怔怔的看着我们，一时间还不能完全相信，然后他愣愣的抬起右手臂，指着中间那颗跳动的灵心道：“你是说，它就是掌灵左使落藤！？”

　　不待我们回答，空中的落藤冷哼一声，道：“正是老夫。”接着他突然眉头一皱，似乎是感应到了什么。

　　寰煜回头看着灵心，挠挠头，然后恭敬的行了一礼，道：“既是落藤左使，可否回答寰煜几个有关灵界卿琏公主的问题？”

　　落藤目光沉沉，道：“老夫可以回答，不过你们也要答应老夫一件事情。”

　　听落藤细细的嘱托完，我们三人皆点点头，表示一定会做到，落藤此时皱着的眉头才舒展开来。

　　寰煜道：“既然我们答应了前辈的嘱托，那也请前辈将知道的所有倾囊相告。”

　　落藤叹了一口气，他的目光仿佛穿越了岁月，回到了三千年前，心中踌躇一番，才缓缓道来：

　　“那是蛮巫之乱发生的十年前，是从三个圣灵子中选出灵主的日子，灵界众灵皆在慧灵神柱面前等待神指。虽然慕玥，卿琏与我皆是皇族血脉，但我知道，论资质灵主只可能在她二人之间产生。分封仪式开始之前，我与慕玥和上一代圣灵子中仅存的掌灵右使婆婆皆站在高台之上，可卿琏却迟迟不见踪影。”

　　“就在众仙灵议论纷纷之际，慧灵神柱突然发出阵阵寒光，旋即整个柱身都变成血色，接连发出怒气的嗡鸣，天空的颜色也因为神柱的怒火而乌云密布！所有的仙灵急忙跪伏，婆婆面色凝重的一手抚上了灵柱。”

　　“她通过冥想，与神柱沟通之后，说道：是卿琏违反了圣灵子的首戒，她已非处子之身，遂而引发了神柱的怒火。一时之间，灵瑜族人如遭大耻羞愧难当！而其他两族更是针对此事指指点点！”

　　“就在所有的灵瑜族人都抬不起头来之时，人群中一道倩影赫然拔地而起！只见她白衣胜雪，身姿杳杳，玉手一抬缓缓摘下了斗笠，正是卿琏！”

　　“卿琏目光清冷的看向高台，道：从此以后，我卿琏无论是生是死是荣是辱，皆与灵界无关，亦再不会踏入灵界半步！言罢，她便即刻抽身而去。我永远忘不了她那时的样子，愤怒绝然，甚至带着难以掩饰的恨意！她似乎对一些事情早已心灰意冷，发誓即便是死去，她的灵魂也不愿再回来！”

　　“她走后不久，在慧灵神柱的指引下，慕玥理所应当的成为了新的灵主，而我成为了掌灵左使，婆婆依旧担任空缺的掌灵右使之位。一年后，我总觉得当年的事情有些不明不白，便私自出灵界去寻找卿琏。”

　　“通过我们之间血铃铛的感应，我在凡界见到了卿琏，她感知到了我来寻她，便只身在湖畔等我。那时的她整个人比当年已经柔和了很多，闲谈中我才知道，她已经是一个孩子的母亲了，她现在过的很快乐也很幸福，叫我以后无须再来寻她。见她已经释然，我便也放心了许多。”

　　听到这里，我的心中疑窦丛生。

　　虽然我先前也对卿琏公主的事情有所推测，可若不是落藤左使亲口所言，我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卿琏公主身为皇族，对圣灵子的约束应当是十分清楚的，又怎么会明知故犯？况且分封仪式之后，婚嫁之事便可以不受约束，又何必急于一时？

　　落藤目光涌动，他的声音中满是叹息之色，“我离开后，辗转途经神母族，竟着了魔一般的爱上了当时刚刚继任神母的芸萱，相爱多年终得爱女。奈何始终是仙凡殊途，那个孩子一出生，便因为灵魂无法与□□相凝而显出夭折之势！那时我便想起了卿琏的皇族天赋，她可以将凡物点化出灵魄，并赋予灵魄身躯！万般无奈之下她已经成为了我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为了女儿我不得不再一次去打扰她平静的生活，只是这一次，我竟连她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血铃铛感应出的地点，不在凡界而是在天宫！抱着女儿，我一路急奔，还未到达，便感应到她竟已燃灵而去！我慌乱的跑到了宫殿，准备进去一探究竟，却被迎面走出来的慕玥拦住。我问她，为何身处此处，却不阻止卿琏，慕玥神色黯然，一句也不肯答复……”

　　“我最终没有等来慕玥的解释，却等来了万年来最惨烈的天魔大战——蛮巫之乱！那一战，给四界带来了莫大的伤亡，我的女儿最终因□□与灵魂的排异在我怀中夭折。因为交战，日月无光，天降流火，我唯恐阿萱再有危险，便只得慌忙的回到神母族，得知女儿无法医治的阿萱心痛至极，誓要与整个神母族共存亡！”

　　“我知道，她在继任神母的时候便发过誓，会一生一世都守着她的族人，这是她的使命。我只得诓骗她，会带女儿去找神灵治疗，并将金光法杖留下，让她务必等我，终有一天我会回来！那时我便暗暗决定，要在蛮巫之乱的天灾之下，保住神母族全族，等危机度过之后，再回来与她相守！”

　　“然而那是我第一次，在这么大的天地间使用我的天赋，难度之大完全超越了我能承受的范围，最终我的灵魂和肉身因为超越极限的延展，再也无法由我自己的意志收放自如了……”

　　“三千年来，我的灵魂与肉身便禁锢在这天地之间，而我就只能这么看着她，任她恨我怨我，可我却无力改变！我试图通过金光法杖与她沟通，奈何她是凡人，无法听得到我灵魂的声音。与她的那场约定，终究是我违了约……”

　　听着落藤的诉说，我整个人的胸口仿佛压上了一块儿巨大的石头。原来这其中竟有这么多的不得已而为之！

　　神母为了神母族牺牲了太多太多，与仙灵相爱不是她的错，可是她的女儿却因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无法回来守在她身边不是落藤的错，但他二人却三千年来各自受着自己内心执念的折磨！

　　落藤在自己的身体濒临极限之前肯定已经有所察觉了，但是他却义无反顾的仍然这样做了，除了对神母深入骨髓的爱，我找不到其他的理由来解释他当时的想法！

　　原来，这就是爱……

　　一个人可以为了另一个人这般无怨无悔的付出！

　　她说要守护全族，他便哪怕被囚禁一生也要为她实现！他说让她等他，她便三千年不曾忘记日日夜夜的盼着他归来！

　　翎坤轻声道：“真相大多如这般，本是一块结疤的伤痕。揭开真相，就如同将伤疤连同血肉一起撕开，寰煜，蛮巫之乱的真相，对你而言真的那么重要吗？”

　　寰煜桃花眼中满是凝重，他看向翎坤，决绝的道：“是，我有非知道不可的理由。”

　　一时间，这两个少年，仿佛都不是我之前认识的模样。

　　他们对立而站，就连气息也让我觉得陌生，翎坤变得悲天悯人，而寰煜变得偏执果决。

　　我知道在落藤这里不过是打开了蛮巫之乱这个谜团的开端，而究竟这个谜团要波及多少仙灵，此刻仍是未知之数。至少，蛮巫之乱与六圣人生前的种种因果，皆脱不了干系！

　　落藤苍老的声音响起，“你们顺着身后的洞穴出去，便能最快的到达那里，别忘了你们刚才答应我的事！”

　　我三人皆点头，翎坤道：“受人之托，定忠人之事。”

　　落藤闭目，缓缓的点头道：“如此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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