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一世,江南老

作者:墨宝非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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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四章烟雨落江南(2)


      沈策和昭昭看完这些介绍,留沈公和客人叙旧,他和昭昭并肩而出,往长廊走。
      长廊旁,树影摇曳,影子在昭昭的脸上,时明,时暗。
      “哥?那个人……”她还在想方才的对话,“妹妹死后,他去哪了?”
      “破宫日离开,下落无寻。”
      昭昭总觉哪里不对,遗漏了什么。
      他放弃个人抱负没什么,那种东西本就是身外功名。就像她接叔叔的班,沈正出家,都是极个人的事,和旁人无关。

      可卸下大任就不是个人的事了。他是一个王,有部下,有子民。
      “一个守护南境十数年的人,肯定深爱那片水土和子民,”她猜测,“所以就算他想求死,也一定会善后,因为他爱了那里十几年,不该没交代。”
      一个普通人自尽,都会想交代后事,更何况他是一个王。交接全军、弑君之后的麻烦,绝非一两日能完成,这是她都明白的道理。人不是单细胞生物,有对妹妹的爱,自然也有对部下的手足情,还有对子民的慈悲意。一日之间全都抹杀了?
      解释不通。
      能走到封王这步的人,眼界非常人可比。能视功名如尘土,看淡生死,就说明那个人的心胸气度都超于常人。就算寻死也会更从容,更无遗憾。为何突然变成了一介莽夫,当日丢下大军和乱局就一走了之?
      还是解释不通。

      “弑君后,一定发生过什么。” 她断言。
      他意外没作答。昭昭很懂人性,仅有的只言片语,就让她窥见了过去的沈策。
      那日宫门内的事,后世永远不会知道……
      “你怎么不说话?”她问。
      “说什么?”
      “弑君后还发生了什么?”
      他摇头:“不可查。”
      ……
      昭昭想说,怎么到我问,就全是不可查。
      不过她不是个喜欢钻牛角尖的人,见沈策说没有,也不再执着。疑问暂放心底,终归是沈家的老祖宗,总有解惑的机会。

      沈叔叔已经到了机场,她和叔叔一起有个开幕礼,六点到八点有个商务晚宴,要提前做准备。她挑了风景好的水榭,靠在水边的鹅颈椅上,和秘书对开幕礼的流程。
      私人妆发师为她重新卷着发尾,顺便补妆。
      她翻页到最后,将沈叔叔的稿子重新过了一遍,标注了几处仍要斟酌的词句,准备一会儿见到沈叔叔再讨论。
      合上文件,越过水面,遥遥望见沈策和几个表哥一起,在聊着什么。
      她望沈策,沈策察觉了,拿起手机。
      短信进来:美人靠坐美人靠。

      她抿嘴笑,难得被他夸好看。
      沈策这人很奇怪,有时严肃,有时浪荡,有时又含蓄。从不说爱她,也不常夸她,话都在心里。今日这种短信都是难得。
      “在笑什么?”秘书和她闲聊。
      “没什么,”她拍了拍两人倚靠的鹅颈椅,状似不经意地给秘书讲,“这个长椅,也被人叫‘美人靠’。是不是很好听?”
      秘书常年在港澳,头回听这名字,看水面上的这一长列,再见眼前昭昭,深觉贴合。
      她再抬眼,掠过水面已不见沈策。

      忙忙碌碌的一日行程结束,回到沈宅,已近十点。
      昭昭在大门下车,给沈策电话,无人接听。回来的路上还通过电话,让她在沈宅门口等,这半小时功夫去哪里了?约莫站了十分钟,电话拨回。
      “我刚在的地方,信号不好,”他说,“要不要来找我?”
      她看四周:“你告诉我怎么走。”
      沈策在电话里指挥,她独自往前走。
      沈家祖宅地处偏僻,倒也有一个好处,附近都是熟悉的邻里,没外人进出,不会有大危险。上一回来,桥未经修葺,下雨后路面也不好走,这十年间路和桥都重修过,水边新装的路灯偏矮,在婆娑的树影中连成了一条无限长的灯影,为她照亮了前路。

      绕了一大圈后,停在一个院子前。
      沈策让她直接进院子,顺便上锁,挂了电话。
      她仰头看,没牌匾。
      十年前她见到过这里,连着两个院子都是荒废的,灰墙枯树,在雨中颇为萧索……如今竟被重新修盖,成了一处新宅。
      她带着几许期待,轻推门。

      本以为是像沈宅一样,四平八稳的一个宅院,门外热闹,门内更是人流不息。未料,倒像是隔绝了车马喧嚣的私宅。
      她把大门上锁,在两侧竹林的沙沙声里,往第一进走。

      绕过屏风,汉式木屐摆成一排,一对对都是女款,是她的码数,木屐漆画不同,所系彩绳不同,像在说:挑你最喜欢的。
      昭昭认真挑了双系五彩绳的,将凉鞋留在第一进。

      盛夏水塘,一尾尾金色锦鲤在浅池嬉戏,昭昭在木屐的动静里,仔细看那些锦鲤,想,这家主人真是用了心,挑得都是尽量一式样的鱼来养。
      到尽头,一转弯,眼前豁然开朗,这是进了后院。
      沈策在四面空的水榭里,摆了一桌酒,在等她。他自斟自饮已经喝了不少,听木屐声,微抬眼,黑色眼眸盛着微醺后的水光。薄唇压在杯口上,静止不动,看她走向自己。
      昭昭把木屐留在外,光着脚,到他身边跪坐下来:“不习惯穿木屐。”
      他把她的脚腕抓过来,放在自己腿上,检查她的脚趾,有没有被磨红。
      “不嫌脏?”昭昭到处找消毒巾,给他擦手。
      “不嫌。”他耳语。
      她嗅嗅他的下巴,好香。别人喝酒,掩不住的酒气,她觉得难闻。沈策喝酒,像酒酿出来的美人,里外透着甜丝丝的香。

      “哥,”她搂着他的脖子,亲他的下唇,“生日快乐。”
      他也亲她的,慢慢品她的唇:“想要什么礼物?”
      “你生日,为什么问我?”
      “我生日,自然是我送你。”
      这是什么歪理。
      昭昭亲他的眼睛:“你。”
      沈策点头。手放到衬衫上,一颗一颗,解到第三颗,她忙按住他的手:“一会儿上菜的人来了,被你吓死。”
      “没人上菜,都走了。”他就是吓唬吓唬她,拿起酒壶,为她倒酒。
      “你包下这里了?”
      “这宅子是你的。”
      她惊讶:“……你买的?”
      “对。修了四年,去年刚完工。”

      昭昭放眼看四周,池塘,假山,还有水榭,树影憧憧,夏花邻水。这水榭不像传统式样,除却四角原木柱撑起的避雨顶,四周没有遮拦,铺着原木地板。她往水边看,稍不小心,裙角就会滑下去,到水里……
      急忙赶回来为他庆生,他却备了一份大礼等着自己。
      “怎么想到盖这个?”
      “你不是说,让我给你盖个宅院吗?”他把杯子递给她。
      “明明没有,我说的是给你盖一个。”
      “是吗?”他作糊涂状,“我记错了?”
      昭昭见他眉眼隐的笑,知他故意装傻,不禁再看四处。

      桌上几碟小菜,下酒用的,有酒香豆苗,他亲自给她炒的。沈策不让她动筷,任她赏景,给她喂一口菜,灌几口酒。没大会儿,成功把酒量极差的她灌醉。
      她撑着下巴,在矮桌旁,醉眼惺忪地望他,手沿桌边滑到他的手背上,像个登徒子:“要下雨了。进屋?还是在这里?”
      “随你。”
      一醉就占他便宜,这毛病改不掉。

      虽然灌她酒是他有意而为,想在生日这天见一回美人醉酒,但他并不急于做什么。昭昭摸上他的臂弯,隔着纯棉衬衫的布料,在他手臂上轻划着:“我去忙了大半天,你都不想我。”
      “想。”
      她努嘴,沈策给她喂了一口酒。
      她摇头,努嘴。
      沈策识趣,喝了口,手掌覆到她脑后,嘴里的酒喂给她。

      “那骰子……”她一醉酒,意识就飘,十万八千里都能溜出去,莫名想到当年在水榭初见的骰子,“你当初为什么送我?”
      未等他答。她俯身过去,呼出的气息,落到沈策的下巴和脖上,细细亲着。
      “有没有听过马嵬坡的典故?”
      她轻咬他的耳垂:“嗯。”
      那时他未见过昭昭,不知有前尘往事。外公把骰子给他,讲到四和一为何是红,自然说到唐玄宗和马嵬坡。这骰子是外公和外婆定情信物,外婆让他送给喜欢的人。他说没有。外公问,他喜欢什么样的?他答,不知道。
      他那年十六,对情爱无感,没设想过未来女友的样子。但他有预感,他会等到一个——哪怕是面对马嵬坡困境,万马围困他一人,让他在自身性命和她之间做选择,他都会毫不犹豫选择保住对方的……女孩。
      “如果是我,面对马嵬坡困境,我会选你。这就是送骰子的意义。”
      ……
      两人对视着。

      她似懂非懂,意识不在躯壳里,早忘了自己问得是什么,撑着下巴,对他柔柔一笑,指不远处的屋檐:“鸳鸯瓦。”寓意多好。
      她曾想盖宅子送他,檐上尽是鸳鸯瓦。
      他并不在意她的思维跳跃,乐得陪她闲话:“对,鸳鸯瓦。”
      “我喜欢江南。”美人靠,鸳鸯瓦,每一处都妙。
      “你喜欢哪,我们就住哪。”他答。

      她高兴了,对他努努嘴。酒杯被递到她唇边,她闻闻,忽然改变主意不愿喝了,推回去。沈策兀自一笑,仰头饮尽,以双眼灼她,只有她。
      昭昭手指在桌面上划着,似乎有委屈。
      “有什么想和哥哥说的?”他柔声问,诱导她,“忽然觉得委屈了?”
      她眼神溜着,溜到地板上,轻声抱怨:“你都没说过爱我。”
      他笑了。
      不是不想说,这话过于单薄、苍白,完全撑不起对她的感情。

      见他只笑不说,她眼底黯了。
      “把脸抬起来。”
      她抬起脸,和他对视。暗红灯笼的光在他眼里,如荒野坠天火,烈焰落湖面。
      “我爱你,”他说,“昭昭,我没爱过任何人,只爱过你。我做的任何事,不管好的,不好的,擅长的,不擅长的,都只对你一个。”

      她乍喜,眼睛弯弯,轻咬下唇,笑得脸都红了。无法言说的高兴。
      酒撞碎了前世今生的一条线,他像回到了千山脚下的深宅。雨落水面,起初是细密无声,其后是珠落玉盘,雨声愈大,风愈大。
      他怕她受凉,用外衣盖她的肩:“抱你进去。”
      “屋里热。”她不依。
      他作罢,以衣裹她,抱到怀里,给她倒茶。

      深夜的雨雾里,她窝在他怀里,仰头想看清面前人,可又迷糊困顿,睁不开眼。这一刻竟像幼时的夜盲,不见人面,只有轮廓。
      她用脸挨着他:“亲我。”
      嘴唇上的濡热,如她所愿。
      吻到深时,她把他压到地板上。灯笼在风中疯狂旋转,光影里,柔软的唇在他的鼻梁、眼,还有唇上游走。沈策阖了眼,不想打扰她的兴致。
      两人的影子在原木地板上拖得极长,滑入水面,起伏绵延,比雨还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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