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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酒喝
去年,她在崇安寺祈福,在祈愿纸上提笔写下。
沈轻眉自当折寿,唯愿临沧,长命百岁。
01
冬至,赵都下了雪,雪势纷扰,棉絮般黑压压的自厚云间挤落,一夜间便没人膝,覆淹十里长街。
天擦亮,沈轻眉便去廊下取初雪煮茶,择雪又有讲究,即梅梢头,汲香的,入水别有番风味。
乃是家母教的法子,她自小遵循,每逢头雪降至,她心心念念的便只这一事。
湖边栽了几树,雪中一缎红,亮得耀人眼,好似闺中女子唇上的胭脂。
岸边石头湿滑,越往里走越下不了脚,沈轻眉一脚踩入,不得章法,犹陷泥沼。
她去抬腿,那雪长了眼似的,吃住她的脚不松。
她渐渐吃力,鼻尖攒出细汗,本就病态恹恹的面容,又却白几分,仿若檐下雪,瓷中白。
沈轻眉没得法子,只得褪下厚实的披肩,约莫一柱香时间,好不容易脱身,她又挺身犯险的踩上结冰的湖面。
那湖光洁莹润,甚滑,她脚踩不实,又结结实实的摔了几跤。
婢女红萝寻到人时,发现自家娘娘半截身子埋在湖里,她哭天抢地的叫护卫来拉人。
红萝在榻前守了三日,人才苏醒过来,沈轻眉命大,捡回来一条命,要是再迟一点,人就折了。
“临沧。”这是沈轻眉大难不死后,开口的第一句话,也是压在她心头的血,心尖的刺。
“皇上事务繁忙,前日差人送来补药。”红萝肿着眼,紧紧攥住自家主人的手。
沈轻眉听了,阖上眼,不再言语。
其父沈长明入宫探望,沈轻眉才聚了力气,离了床塌。
沈长明是镇北将军,国之重臣,此次进都,是例行军事禀报,原本是前几日离都返边关,听闻女儿出事,又滞留几日。
父女俩居边关时,无话不谈,自打沈轻眉进宫为妃,父女朝夕不见,竟相对凝噎,万般情绪如哽喉头。
“眉儿,你要是想回边关,书信一封,爹立马来接你回家。”百经沙场的沈长明,杀人无数的大将军,这一刻只是位平凡的父亲。
沈轻眉不忍再看爹爹花白的鬓角,终是捺住眼中泪水,唤了声爹,一路保重。
沈轻眉做梦都想回到边关,可她终是缺了翅膀的鸟,飞不出这偌大的笼子。
她终究没料到会为一人,困守宫墙一生。
02.
当今皇上没登基之前,是先皇九子,唤临沧,生母是无名婢女,生来不受重视。
先皇武将出身,崇武,见儿子们不成气候,锦衣玉食惯了,主张皇子来边关磨炼,临沧随行。
沈长明接了这烫手山芋,顾及是皇家贵胄,没敢大开大合的训练,只得好吃好喝的供起来。
临沧虚十一,年纪尚小,无权倚靠,常受几位皇兄欺负。
那日,沈轻眉偷拿了米豆糕,正寻了个角落掩吃。
几位皇子捉住临沧的胳膊和腿,将他四仰八叉的按在雪地里,硬生生的把寒冬腊月的雪敷他脸上,从衣领口扔进去寒他身子。
临沧个小,看起来就像军营里收留的孤儿,瘦得像块菜板,他起先还会挣扎着爬起来,后头被太子一行人言语夹骂。
无非是贱婢的儿子妄想飞天做龙,一口一个贱婢,临沧便像具尸体,渐渐没了起伏。
沈轻眉虽年浅,却自幼习得兵书和精通谋略,深知利弊,怕人真死在军营里了,她爹不好交差,保不准落个失职罪,铁定要杀头。
她遂挺身而出,俨然护雏的鸟儿,挥动一杆红缨枪,威风凛凛的展露几招。
领头的皇子见她招式有板有眼的,也不敢轻举妄动,端出皇威吓她,“本宫是太子。”
她耍了个花枪,立地一声吼,“我是沈轻眉。”
她爹沈长明说过,输钱也好,败家也罢,决计不能输了自报家门的气势。
若不是奴才寻过来,太子定要和她僵持不下。
沈轻眉见人走远了,兀自松了口气。
好半天,雪地里埋着的人一动不动,沈轻眉赶忙拨开他脸上的雪,生怕掐了呼吸。
临沧生得一副好皮囊,不愧是江南好山好水养出来的娇人儿,沈轻眉见惯了军营里扎枪排刀的糙人,头一次见他,觉得甚是好看。
自那日起,沈轻眉闲来无事就跑去东营做客,太子领衔的恶霸团伙时常对她恶语相加,她英武正气的挥动红缨枪固守城池,丝毫不在意君臣之别。
若是遇上临沧受欺,她手中的缨枪定要耍出十八般花样,太子背地里赐她小恶女称号。
沈轻眉替临沧出头,临沧倒像具木偶人,呆楞的站在原地。
临沧与她未说过一句话,他向来是个闷葫芦,受人欺也不吭声,沈轻眉便像只蚊子在他耳边嗡嗡的飞,执意的飞进他固若金汤的城池。
沈轻眉去东营的日子长了,沈长明发现端倪,训她不守君臣之道,军营里称霸王,女子应恪德,切勿打打杀杀。
当心名声坏了,嫁不出去,哄了沈轻眉去学堂读书学识。
03.
厨娘伺候沈轻眉褪下武衣,换上好料子的衣裙,上披绛红色裘衣,头戴兔儿帽。
厨娘给她点了朱唇,说是女儿家家要有江南女子的温婉,打扮得漂亮才好。
今儿个,她便要同皇子们一起进学。
沈轻眉出门的时候,嫌裙子碍事,没了武衣的利落,索性提起裙角,也不嫌冷,露出一双细腻的腿,跟那雪粒子似的,白得净人。
她头一个走进学堂,挑了临沧旁边落座。
皇子们起得晚,都踏着钟响三梆而入,夫子小心翼翼的供着这些位祖宗,生怕惹怒诸位皇天贵胄,削了脑袋。
睡眼惺忪的祖宗们跨过门槛,一进门就醒了,哪来的唇红齿白女孩,雪莹莹的坐在最后一排,安安静静的。
细瞧一眼,可不就是那小恶女沈轻眉,都遭吓得不轻。
太子更是遭吓得眼珠子要掉下来,耍刀弄枪的沈轻眉下山洗手作羹汤似的。
那日,沈轻眉想着临沧见她这副打扮的吃惊表情,她便有机会同他搭上几句话,生生的挨冻了半节课,也没见着临沧的人影。
结果太子自前桌传过来一张纸,稚嫩的脸上挂着阴恻恻的笑。
纸上是横七竖歪的字迹,上书:九弟这个贱种,被本宫丢进后山喂狼了。
沈轻眉眉头一簇,屋外的寒意浸进骨子里,她的视线凝向临沧的课桌,心里的空荡没着落。
夫子叫了她几遍,她充耳不闻,提起衣裙,一阵风似的,攀过窗户,屋内晕开一片惊呼。
沈轻眉牵了战犬直奔后山,独自深入寒封冰雪。
她寻到临沧的时候,临沧嘴唇发紫,靠着一株树干发抖,抖如筛糠,虚睁着眼,看她走近。
沈轻眉也不言语,脱下裘衣,盖住他单薄的身子。
天地一片白,两人紧紧相依。
“沈轻眉,我是不是要死了。”临沧咬牙说。
那是临沧同她讲的第一句话,她后来到死也记着。
沈轻眉拂去他眼睫上的霜雪,搓热双手覆其上,发誓般道,“临沧,长命百岁。”
天地寂静,雪落无声。
04.
沈轻眉生了一场大病,足足在床上躺了半月,醒来后,唇齿间只挤了两个字。
临沧。
她爹说,小祖宗们回了京都,临沧也一道回了。
沈轻眉盯着屋顶出神,眼中渐渐嫣红,“爹,女儿日后还能见着九皇子吗?”
沈长明叹了口气,手敲着膝头,“九皇子无权无势,依我看,尚难在勾心斗角的皇家存活。”
沈轻眉眼角湿润,脸掩进被子,信誓旦旦道,“他不会死,定会长命。”
沈轻眉相信,她日后定能见他一面。
五年后,赵都风起,太子暴病而亡,朝中势力惊变,各为其主,对东宫之位虎视眈眈。
沈轻眉这日打了野味归营,被她爹急急的宣进主帐,一纸婚书,自赵都百里加急而来。
沈轻眉做梦也没想到,同临沧边陲一别后,再见之日竟是洞房花烛夜。
喜帕落下,男子颀长的身姿映入眼帘,一双幽深的眸子看过来,带些许探究。
沈轻眉脸上微烫,视线不卑不亢的迎上去,手里的丝帕绞一团糟。
终究是阔别经年,相对无言。
“沈轻眉。”他声音喑哑的唤她,酒气扑在她通红的耳根。
沈轻眉也醉了一样,等了半天,起唇,“妾在。”
临沧舒展眉头,抿唇一笑,确认了这便是他想要的人。
沈轻眉放下武器,学起了女红,一枚细针在手里笨拙的穿引,她学着去做一个妻子,在外头被官家皇家的夫人取笑,她想着顾及临沧的面子,时常忍着气,大不了半夜起床到院子里挥弄几枪。
沈长明抗击北国进犯有功,提拔至镇北大将军。
丈人升官,临沧也得了势,混迹官场如鱼得水,应酬便多了,时常半夜归家,喝得酩酊大醉。
沈轻眉便亲自熬解酒汤,服侍他入睡,恪守夫妻之道。
沈轻眉虽然不打听官场之事,整日接帖子外出赏花踏青,朝中的风言风语偶尔会溜进耳里,一派是以五皇子为首的保守系权臣,另一派即是临沧的新氏权臣。
两党相争,定是你死我亡的局面。
皇帝驾崩,更是压垮僵持局面的最后一根稻草。
05
天启元年,冬,赵都腥风血雨一月,九皇子临沧登基,册封沈轻眉为淑德皇后。
那日,沈轻眉进宫接旨,连着下了几日雨,地上虽没见了痕迹,她却闻到了淡淡的血腥味。
死人的味道,笼罩天穹之下。
沈轻眉看不透那殿上加身黄袍之人,枕畔之人,临沧将当年欺他辱他的人,通通处以极刑。
他沾染血的手,拥她入怀,笑着让她看这天下人如何臣服他脚下。
沈轻眉以前受了寒,大夫说难于受孕,临沧安慰她,没孩子可以在本家挑选抚养。
沈轻眉抱有期待,只得每日进食药物调理,可她的身子却一日不如一日。
朝中大臣进言,皇上无子嗣,需广纳妻妾,填补后宫。
红萝传达朝中消息,沈轻眉摸出床底的红缨枪,她发觉,她怎么也挥动不了那把红缨枪。
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美名在临沧身上体现,直到邻国公主和亲,天下人皆言此乃安邦定国,大喜大贺。
后宫日渐充盈,登门的妹妹们花枝招展的踏入门槛,沈轻眉疲于应付,她更喜欢呆在花园里,望着巴掌大的天,见着几只鸟儿飞过,便能提起精神。
临沧为君,忙于批阅奏折,鲜少来看她,她终日服他赐予她的药石,身子骨没了力气。
她知道那东西压根不是助孕的药物,那玩意儿叫化骨散,武功会慢慢消散。
他终是不信任她爹沈长明,也不信她这结发之妻。
她爹沈长明终究没回到边关,死在了路途上,暴病而亡,同以前的太子一样的病因。
临沧终于来了,他没穿龙袍,一身素衣。
沈轻眉没哭,静静的看向他,他瘦了,眼圈底下鸦青,依旧是那一双深不见底的眸子,这么多年也没叫她看清。
“你试试这茶,用初雪煮的。”沈轻眉定定的看着他。
“好。”临沧落座她旁边,端起那杯茶在手中把玩。
沈轻眉猛的咳嗽一声,急忙用帕子掩住嘴,苦涩的笑了笑,“臣妾亲自泡的,无毒。”
临沧手一顿,仰头,一口灌下。
06
是夜,暴雨如注,管事太监呈上托盘。
批阅奏章的临沧搁下笔墨,随意翻了块牌子。
“皇上,这是皇后的牌子。”管事太监战战兢兢的说。
临沧的视线自南方泛滥水灾的奏章移到木牌上,怔愣半晌。
他回过神来,捏捏眉心,“撤了吧。”
管事太监退下,临沧靠着椅背,闭上眼。
他又梦到那身着红色短袄的女孩,手执红缨枪,从天而降,唇角沾着糕屑,明明是半大的人儿,以小大人似的口吻,护了他周全。
那便是沈轻眉,常常挥动着一把红缨枪,在他耳边蚊子似的絮絮叨叨。
她大着胆子,替他对付太子一行人,半夜为他偷来厨房的吃食。
她不顾一切,只身一人跑进后山来寻他,他捡回了一条命,她差点丢了一条命。
他想,她真傻呀,真不怕死。
回赵都的路上,太子扬言以后定要把那小恶女沈轻眉压在床上,让她叫天不应,磨磨她那嚣张的气焰。
临沧指甲陷进去肉里,他在心里发誓,沈轻眉是他的。
那个可怕的念头一旦生根发芽,难以阻止。
他努力的往上爬,收罗权臣,广络门人,他一定要坐上皇位,要天下人臣服。
当皇帝老儿问他心仪哪家女子,他回,“儿臣欠沈将军之女沈轻眉一条命,儿愿娶她为妻,一生一世不负,报答救命之恩。”
皇帝老儿那一阵病糊涂了,觉得他重情重义,当即就下了婚旨。
洞房那夜,临沧装醉,在她身边躺了一夜,他怕这是梦,他宁愿一醉不醒。
入京都后的沈轻眉静巧乖拙,同他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临沧有时想这到底是不是沈轻眉本来的性子,没了当年小恶女的风范,现今如一柄藏鞘的剑,他便是那把消人性的鞘。
临沧不得法子,自从他走上这条夺权之路,便没回头路可返,止步便是死。
他背负上万条人命,成功夺得流血政变的主动权,坐到那张世人匍匐的位置,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利。
他后来想,他同沈轻眉今生未得子女,便是老天爷对他最重的惩罚。
他要她留下,他便折她翼,去她武功,他愿护她一辈子的周全,宁愿拿命去护她。
而后,他开始着重肃清朝野,处理一切与之相抗的潜在敌人,沈长明掌边陲精锐,便是首当其冲第一人。
然他并未下密旨,沈长明的死乃是拥护他的权臣秘密而为,他接到消息已无从阻止。
他的心再一次揪起来,他的女人一滴眼泪未流,像木偶人窝在躺椅上,对一切事物漠然置之。
他想,她终究是恨透了他。
07
门外惊雷,皇后宫里的太监满身湿衣,急匆匆的闯进来,“皇上,皇后娘娘她……薨了。”
临沧猛的睁眼,一道雷下来,恰是劈在他心尖尖上。
他心,疼得要裂开了一般。
临沧不顾一切奔于屋檐长廊,如同当年,大雪封山,沈轻眉进山来寻他。
临沧止步殿外,听着屋里头的哭天抢地,他觉得眼前发生的一切甚是不真切。
他折过身,立于雨中,无人敢近前。
沈轻眉啊,你临死前也不愿同我说一句话。
“皇后可有……话留?”
近旁的红萝跪下去磕头,哭着高喊,“皇后娘娘愿皇上,长命百岁,江山基业千秋万代。”
临沧身形一晃,雨水顺着脸庞滂沱。
过了半盏茶,红色的血自他眼角渗人的流出,他放声长笑,“沈轻眉,临沧定当如你所愿。”
08
野史记载,天启元年,淑德皇后,薨。
临沧帝居于皇后寝殿,七日未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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