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旅

　　沈潋笑够了，回身拉过岳护的手，十指相扣，前后晃荡几下，蹦蹦跳跳地向前走去。
　　岳护微微红了脸，倒也没把自己的手抽出来。
　　沈潋的嘴角便不可抑制地翘了起来。
　　岳护见状，心虚地咳了一声，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问道：“你那么气他干什么？”
　　牙尖嘴利、踩人痛脚、趾高气昂……她平素不是这个样子。
　　沈潋只扁扁嘴，做出一副乖巧的样子，和刚才的尖锐刻薄大相径庭：“他活该嘛，谁让他老拿话刺我。况且我说的是实话，他自己小人之心了，还不许别人怼回去？”
　　岳护戳了戳她的额头，微笑着说：“席将军说的也是实话。”
　　沈潋跳起来就咬他脖子，一边咬一边含糊不清道：“你到底是哪边儿的？你是不是喜欢那个席封平？跟你说啊，我看他第一眼就觉得不舒服。他实在不是个好相与的角色，你可千万不要靠近他。”
　　岳护一只手还在她手里，脖子上又传来细细密密的痒，躲还没法躲，哭笑不得地说道：“你整日里都胡思乱想些什么？都要做巡抚的人了，一点正形也没有。”
　　沈潋原打算略施小戒便好，听他这样说，不仅不松口，反而松开二人紧握的手，双臂一伸，直接挂在了岳护脖子上，撒娇地说：“管他的！席封平不是有能耐吗，让他顶着算了。我就当花钱买个清静。我们一起到浙江游山玩水，养些小花小草小动物，没事就去欣赏欣赏焦头烂额的席封平，岂不快活？”
　　想象着那样的画面，沈潋情不自禁地高兴起来，抬起头对岳护言笑晏晏地说道：“我原先真的恨死袁晛、袁行之了。不过这样想来，其实也还不错嘛。”
　　岳护想着，她可未必是这样贪图享乐的人，不过是图个嘴上的便宜罢了，也不拆穿。
　　二人闹了一会儿，沈潋又重新拉起岳护的手，轻声问道：“你在外面等我这么久，定然也不曾果腹，现在想吃些什么？”
　　岳护正要开口，忽然看见一个小厮朝二人跑了过来，便松开沈潋的手，仍然到沈潋身后站定，一副尽职尽责的模样。
　　沈潋恨得牙痒痒，回头埋怨地看他一眼，而后整了整衣襟，做出一副正人君子的姿态。
　　那小厮越来越近，沈潋觉得他有些眼熟，突然想起此人正是那天带着自己去见袁行之的一位，心情顿时微妙起来。
　　岳护显然也认出了他，低声道：“袁家这是想做什么？”
　　沈潋敲了敲自己的脑壳，玩笑道：“可能是觉得我们二人饥肠辘辘，来献爱心的吧。”
　　岳护显然不信。
　　那小厮迅速跑到二人身前，喘着粗气道：“小阁老体恤沈大人辛劳，特意备了酒席，请大人赏光。”
　　沈潋惊奇地说道：“啊？还真是来献爱心的？”
　　小厮懵着问道：“献什么爱心？”
　　沈潋帮他把歪斜的帽子扶正，淡定回道：“小阁老一定知道我们二人已经吃不起饭了，这才特意叫你来的。小阁老可真是个好人啊。”
　　小厮目瞪口呆。
　　沈潋推着他转了个身，打趣道：“还不带路？小阁老可不喜欢等人。”
　　小厮想起那日对沈潋的催促，莫名有些脸红。他伸手向沈潋指道：“不远，就在前面，沿着这条街直走，路口处左拐，那间最大的‘迎客楼’，小阁老在二楼天字第一号雅间等着大人。”
　　沈潋优雅地点了点头，之后不言不语地一骑绝尘而去。
　　岳护没料到她是这般反应，瞬间被她拉下几米远，赶紧奋起直追。
　　小厮彻底晕了：小阁老再不喜欢，也不是这般的跑法啊。
　　沈潋很快便被岳护追上，岳护一把将她拉住，奇怪地问道：“你做什么这么着急？”
　　沈潋略略喘了口气，狡黠地问他：“你不饿吗？”接着双眼放光地说道：“我可是饿坏了。”而后撒丫子继续狂奔。
　　路人侧目而视。
　　岳护一口气噎得差点上不来。
　　瞧她这没出息的样子！
　　信她才有鬼！
　　最终仍然是岳护先到，沈潋气都来不及喘，直接上楼找房间，而后推门而入。
　　袁行之正靠在窗边看酒楼后院的风景，不提防沈潋突然进来，猛地吓了一跳，面露不悦地说道：“素来听闻沈大人诗礼传家，不想也这般鲁莽。”
　　沈潋对他的嘲讽不管不顾，直接跑到袁行之面前扑通一跪，喜极而泣地抱住袁行之的小腿，激动地说道：“学生实在是急着来见小阁老，便无暇再顾及这些……小阁老真是学生的再生父母！学生肝脑涂地不能报小阁老大恩！”
　　袁行之嫌弃地望着沈潋这副狗腿子的嘴脸，岳护则视若无睹地关上了雅间的木门，而后直撅撅地杵在角落。
　　沈潋再接再厉，抬起头真诚无比地大声嚷道：“家父无能，一辈子只混到个济南知府，学生过惯了苦日子，从小便发誓要做高官，日日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大秤分金，遍身绫罗绸缎。如今学生不过是略备薄礼，袁阁老和小阁老竟然如此抬举，在圣上面前格外美言！学生如今托小阁老洪福，竟破格升任浙江巡抚，真是……真是如做梦一般！不，学生做梦都不曾料到能有如此好事！”
　　岳护不忍直视。
　　袁行之被她逗乐了，伸出自由的那条腿踢了她一脚：“你就这点出息？”
　　沈潋立刻又抱上他那条腿，谄媚地说道：“学生是在是穷怕了，哪里比得上小阁老宏图大志。”
　　袁行之向她伸手，沈潋立刻双手迎上，虚扶着他的手站了起来。
　　袁行之先行入座，给二人斟了酒，将酒樽递与沈潋，沈潋照旧恭敬至极地双手来接。袁行之貌似随意地问道：“沈大人在乾清宫内，对巡抚一职可是千推万阻，为何眼下却甘之如饴？”
　　沈潋望着这个不过三十岁的年轻人，心里骂了一万次的“小狐狸”，脸上却摆上一副“我真是年轻不懂事居然辜负二位大人美意”的羞愧不已。
　　沈潋放下酒樽，撩袍子又要跪，袁行之实在是被她烦得厉害，连忙将她一只手拉住。沈潋怔了一怔，立刻反手将他的手抓得死紧，无比真心实意地说道：“学生先前只担心自己年纪轻、不知事，镇不住东南的局，丢阁老与小阁老的脸。如今学生方知自己背后还有小阁老，还有无数同僚，学生自然没有推辞的道理！学生只望能为小阁老效犬马之劳，以报答小阁老恩情之万一！”
　　袁行之被她抓着，手上的温度连绵地传给她，笑容却要将她冻死在这里：“恐怕不是这样的道理。”
　　沈潋愣了一下，而后不好意思地笑笑，挠了挠头。
　　她经历的东西少，眼神里仍然带着天真纯粹的光。做着这样幼稚的事，丝毫不觉得违和，反而有一分趣味在，看得人心里仿佛有小猫爪子在抓，麻麻痒痒。
　　袁行之眼里渐渐暗了下来。
　　沈潋眸中一闪，接着羞赧道：“其实是方才学生和席将军吵了一架，席将军说话难听，但确实让学生想明白一些事。”
　　袁行之不自觉地问道：“什么？”
　　沈潋脸颊绯红：“席封平才是将军，倘若朝廷问责，用兵不利自然是席将军的事，与我何干？我是去浙江捞银子的，他浙江倭寇如何、百姓如何，与我何干？我等唯阁老、小阁老马首是瞻，旁人生死，又与我何干？”
　　这话说得实在无耻。即便岳护知道她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也仍然皱了眉头。
　　袁行之哈哈大笑。
　　笑过几声，他用力一拍桌子，喝到：“你当我袁家是什么？你当浙江父母官是什么？你当朝中御史是什么？”
　　岳护大惊，这一步竟走错了吗？怎么会？
　　沈潋惊慌失措，双腿一软便跪了下去。
　　袁行之惬意地品着酒。
　　沈潋又急又慌又无措，眼巴巴地望着袁行之，眼尾通红，眼泪将落不落，被主人强行忍住，模样无助至极、可怜至极。
　　袁行之嘴角笑意愈深。
　　沈潋惶恐道：“学生知错了。为官作宰，应以朝局百姓为重。”
　　袁行之这才将酒樽放下，朝她和颜悦色道：“这才对。沈大人与我同是为皇上做事，心中必然要以皇上为先，以家国天下为先，以黎民百姓为先。自身的恩怨荣辱定要放在国家大事之后，否则何以面对天下悠悠众口，又以何面目立身青史之间？沈大人遍览群经，定然不会不明白这样的道理。日后绝不能信口胡说。”
　　沈潋伏低身体，谦恭道：“小阁老教训的是。学生定当谨记。”
　　袁行之又补充道：“我是吏部右侍郎兼任大学士，也只是正三品官职。沈大人品级与我相同，没有要跪我的道理。”说罢，伸出手扶沈潋起身。
　　沈潋慢慢站起，低着头谦卑道：“小阁老自然受得起。”
　　岳护长出了一口气。
　　袁行之又朝岳护看了一看，神色随意道：“沈大人的侍卫看着有些碍眼。”
　　沈潋立刻道：“任凭小阁老处置。”
　　岳护猛然愣住。
　　袁行之满意地笑了笑，说道：“甚好，我原先只担心沈大人舍不得。”
　　沈潋同样笑道：“小阁老哪里的话，学生的一切，全部任由小阁老安排。”
　　袁行之拍拍手，门外便进来一个小厮。袁行之指着岳护说：“我要同沈大人一同饮酒，你带岳侍卫到间壁去，上一桌一模一样的菜，再挑两个美人，陪岳侍卫玩玩。”
　　沈潋看向岳护，冷了声音：“还不谢小阁老赏赐？”
　　岳护低着头在地上跪好，声音微涩：“谢小阁老和……大人赏赐。”
　　他第一次称沈潋为“大人”。
　　沈潋只觉得心口被钝器重击，鲜血淋漓剧痛不已，面上却不能表现丝毫，仍然冷着脸道：“小阁老照顾你，你也要知道自己的身份。过阵子我与小阁老饮罢，你若是敢不来伺候，便滚回济南。”
　　岳护平静称是。
　　沈潋转过头，笑着对袁行之说道：“这下小阁老可以舒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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