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旅

作者:琬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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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见


      相对于徐迟来说,其他两人更是陌生,沈潋本不指望一封毫无意义的劝降信,便能有什么实际性的进展,不过是增加对于他们的理解罢了。暂时将两人放在一边,转了心思去管别的事。
      已至六月,江南的第一季稻转眼便到了收获的日子。
      沈潋整日里只穿着中衣在府里晃荡,批完折子便往椅子上一瘫了事。齐一安将桌上的折子收拾整齐,分门别类地归置好,方便兄长过阵子去送。
      沈潋好像热得半点没有精神,岳护走了之后,整日里连话都说不上几句。
      也不知当初是图的什么。
      齐一安叹了口气,正要出去唤兄长进来。沈潋木木地盯着天顶,仿佛自言自语道:“过阵子官府便要纳粮。踢尖火耗实在是忒黑了些。”
      齐一安止了步子,疑惑道:“既是不好,明令废止便是。”
      沈潋一动不动:“废了这个,底下的官员们就只好去喝风了。”
      齐一安略微想了想,大致明白了其中缘由,道:“抚台想要如何?”
      沈潋闭上眼:“我不知道。官员们也有难处,若是一脚下去只踢出个一两斤米来,我装作不知就是了,百姓们再苦,一人多交那么三四斤的稻米,也未必活不下去。可上次我去钱塘县衙走了一遭,虽未亲见那样的场景,但想也想得到,粮官们怕是想一脚将半斛的稻米全踢出来。此风不正,不知有多少人又要被无辜下狱。”
      齐一安道:“那抚台便下令废了踢尖火耗,只要百姓多交三斤稻谷。孰优孰略,明眼人都明白。百姓定然不会反对。”
      沈潋苦着脸坐了起来,道:“踢尖火耗本便与大周律相违,只是二百多年来,官员俸禄已经难以维持日常事务,才偷偷摸摸想出这样的法子,哪怕是御史,也权作默认罢了。可毕竟不能堂而皇之地说出来,若是果真闹到皇上那里,二百年来积弊已深,祖宗之法难变,这块遮羞布仍是无法掀开,皇上只会拿我开刀。何必钱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到时只怕会第一个上书参我。”
      齐一安也陷入了沉默之中。
      不好去管,更不能不管。想要护着百姓,便要扛着所有官员的暗中攻击。最无奈的是,即便是沈潋因此事问斩,这条腐臭不堪的河流也不会停滞半分,只会永远浩浩荡荡地吞噬更多人的性命。
      况且沈潋并不愿为这样的事殒身——实在是太过窝囊。
      齐一遥敲门走了进来,正有事报告,齐一安便后退两步,安静地立在一旁。沈潋伸出食指示意他先安静,而后重新靠回椅背,疲惫地说道:“小乔手底下这些人约莫也养熟了,有不懂规矩的,或者是旁人派进来的眼线便立刻踢出去,让将军按着巡抚的规制,再派五六个百户过来,将我手底下的人补齐。小乔你多费些心。过些日子各州府征粮时,派我们的人下去盯着,提前和粮官们打过招呼,让他们下脚也注意着分寸。若是一脚过去洒出五斤以上的粮米,我便要过去同他们坐坐。让他们留心着。”
      眼下没有更好的法子,齐一安低了头,神色无奈地盯着青石地板上的裂纹。
      齐一遥虽不知前因后果,但也恭敬地应下。
      沈潋这才问道:“你有什么事要说?”
      齐一遥道:“外面有个奇怪的人,想要求见抚台。”
      沈潋有些疑惑,坐直朝着齐一安望了一眼,问道:“什么奇怪的人?”
      齐一遥皱着眉头说道:“那人看着很有气势,但并不说话。他的那个随从只说是抚台一定有兴趣接见,让我进来通报一声。属下不敢耽搁,还请抚台定夺。”
      沈潋想了想,玩笑道:“若来人是李页新便好了,直接往死了一捅,我省多少事啊。小乔你挑四五个亲信,藏在大堂里,这两个人若是有什么异动,过来按住了。可别是来刺杀我的吧。”
      齐一遥有些紧张,担忧地盯着沈潋道:“抚台若是不放心,不见就是。将他们二人押到大狱,审一审便什么都出来了,何必以身犯险?”
      齐一安显然也是这样的心思,抿着嘴朝沈潋望去。
      沈潋刚站了起来,披上衣服,闻言瞪大了眼睛,诧异地望着齐一遥道:“小乔,你当真是我手底下的人?我好歹是皇上亲自委任的巡抚,一举一动要照着大周律法行事。你这样罔顾律法,擅动私刑,是要我拿你点天灯吗?”
      她说的是浑话,齐一安没忍住先笑了起来,齐一遥双脸涨红,见她分明不将自己的话放在眼里,又急又气道:“生死攸关的事,抚台怎能如此全不在意!”
      沈潋系上外袍的衣带,随意道:“自己的命,我当然在意,所以才会让你带着亲信暗中守着。你若是还一心要将那两人绑了扔到大牢里去,那我也只好束手就擒了。”
      齐一遥实在拿她没办法,只好照着她的意思,赶紧安排。
      两人进来的时候,沈潋正坐在主位,端了杯凉茶独饮。前面的一人先走到中间,二话不说便跪了下去,端端正正地行了九叩大礼,而后将头抬了起来。
      沈潋正奇怪这人什么规矩,见皇上都用不着如此郑重,何况她一个小小的巡抚。随意瞟过那张熟悉而陌生的面孔,顿时差些将满口的茶都喷出去。
      这可比李页新刺激多了啊。
      来人正是曾经被沈潋放生的井上十三郎。
      相比起上次的混乱,眼下,几个人都显得镇定了许多。
      沈潋拽着齐一安一同走到他的面前,先将人拉起,而后面无表情地指着十三郎道:“问问,他怎么又回来了,还是这副打扮。”
      十三郎的衣着颇为正式。
      日本与大周本便是同根同源,他换下了之前那一身惹眼的窄袖直垂交领短衣,改穿了大周的宽袍广袖圆领长衫,头发齐整地梳起,甚至还簪了一只乌木发簪,只是腰间还别着那把相当怪异的长刀。若是不说话,果真还像个颇有威仪的乡绅贵族。很明显,他本人也对此十分了解,故而始终双唇紧闭,不肯出声。
      齐一安组织了一点简单的语言,正要开口相问,十三郎旁边的那个人便已经回答道:“他从舟山出发的时候,正好遇到海盗劫掠,便被稀里糊涂地带上了船,换上了汉人的衣物装扮。”
      众人一时都将目光转移到这个人身上。
      实际上,他一直跟在十三郎的身后,又沉默着不肯说话,以至于沈潋几乎都要忘了,方才便是这个人代着语言不通的十三郎,同齐一遥说出了求见的话。
      沈潋原本以为这也是个日本武士,然而,他开口之后,并无奇怪的日本口音,反而有些江西方言的影子,齐一安觉得奇怪,伸手拉了拉沈潋的袖子。
      沈潋立刻会意。
      那人显然也没有刻意隐藏的意思,随意地朝大堂四周望了望,说道:“抚台还是让底下的人撤下吧。这样谈话实在不便。”
      沈潋朝十三郎看了看,见他神色间并没有杀伐厉色,也不扭捏,朗声道:“小乔,让你的人退下。”
      齐一遥从屏风后站了出来,面色颇为不甘。
      沈潋转头朝那仆从笑道:“阁下容禀,我多少也得为自己的安全考虑。这位是我的亲信,今日我们所言,定然不会泄露半分。望阁下能够理解。”
      那人倒没有拒绝。
      齐一遥眼中一亮。
      沈潋却又望向齐一安道:“小千,你退下。”
      齐一安登时一愣。
      沈潋继续道:“小护说过要今日回来,你去同他打个招呼,就说府里来了客人,现下忙乱得很,让他明日动身不迟。”
      齐一安明白了她的意思,拱手道:“是。”
      那人朝她横了一眼,道:“大人不必如此防备。今日只我二人前来,一则是全十三郎报恩的心思,二则是想就海上的局势来问问抚台的意思。只这两点而已。若是抚台不能坦诚相待,十三郎的心愿既已达成,我也不必继续待下去。就此告辞便是。”
      说着他竟当真要走。
      沈潋默了默,快速走到门口将他拦下,道:“阁下既然是真心实意,我也开门见山。”她看着这随从,却是对齐一安说:“小千也留下。”
      待几人都入了座,沈潋道:“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那人默了默,简单道:“大人可以先唤我东子。”
      沈潋虽知他未必肯将真实身份告知,可这样一个诨名,对着一个四十多岁的深沉男人……这这这要她怎么叫嘛!
      心头不爽,但仍是一副友善亲和的样子,唤道:“东兄。十三郎的事,实在是太过离奇,还望能够具体告知。”
      东子朝十三郎简单地说了沈潋的意思,而后便认认真真地讲了起来:“岳公子将十三郎送出杭州湾,一直护送到舟山,又在那里为他买了一艘船,备好粮草水源,便为他指了方向,让他可以放心回国。”
      沈潋心道:怪不得那日岳护那样晚才回来,照她的意思,将他往船上一塞了事。又不欠他什么,何必伺候大爷似的帮着这个倒霉蛋。不过转念一想,若是没有岳护这番好心,十三郎今日也未必有心来登门拜谢。
      果然小可爱就是心善呢。
      “只是舟山东侧有大批的海盗藏身,十三郎只知道大致的方向,一不留心闯进了海盗的据点。海盗中有不少人精通日语,明白了他的身份,便上报给我,让我定夺。恰好我几年前游荡日本时,曾归入过他的麾下,他待我不薄,我自然也不能亏待了他。他念着来报大人的恩德,我便跟了来。今日也算借着他的报恩之机,来看看抚台的态度。”
      沈潋转头去看十三郎。见他目光定定地望着自己,微微浑浊的眸子中似乎有浓厚的感情要奔涌而出,不禁微微一笑,想着这人倒也是个老实厚道的,只是当真生不逢时。若是活在战国,约莫也能成个与四公子齐名的风雅人物。如今身陷草寇,免不了个身死人手的可悲结局。
      东子看了看十三郎的神情,仿佛透过满目的风霜重见那个一身英雄豪气的年轻主帅,衣甲沾着血,脸上带着伤,笑容却坚定而有力,让人情不自禁地去信任,去依赖。
      沈潋从上位走了下来,亲自为二人将杯中凉茶斟满,又坐到“东子”旁边,问道:“阁下想要知道我对海盗的态度,最好先报上名号。李页新还是吴东峰?既然阁下让我唤一声‘东子’,又带着江西的口音,想必是吴东峰吴船主。今日也算是借着十三郎的情分,船主坦诚相待,我定无所隐瞒。”
      东子不动声色道:“大人猜错了。我只是吴船主一个小小的手下,今日不过是代着主人来探探消息罢了。”
      沈潋笑道:“船主未免也太不将我放在眼里。也罢,既然东兄不愿暴露身份,我们这样谈下去,也未尝不可。东兄请问。”
      东子道:“听闻大人不止向我一人递了劝降书。大人是否是真心要同海盗和解?”
      沈潋道:“自然没有作假的道理。不瞒东兄,虽然名义上我是席封平的上司,可实际上他并不完全听命于我。杭州离北京千里之遥,皇上的手再长,若是没有特殊情况发生,也没有管着这等小事的道理。况且他是主帅,一旦起兵攻伐,定然还是要仰仗他。但席封平实在跋扈,素日因着我是女子,并不将我放在眼里。我无力插手军事,只好想办法消弭战事,借机削了席封平的兵权。”
      东子道:“可争端并不全由海盗挑起,日本形势不宁,国内诸侯征战,多少武士被逼无奈只好远渡重洋,这才成了倭寇。大人又待如何?”
      沈潋道:“东兄一路西来也该见了不少和尚,这便是我的计谋。除非迫不得已,我不会启用席封平。和尚们先顶着,死光了我再去招新的。席封平军功封赏越重,我的处境就越发尴尬。我本是女子,为官多有无奈,只好出此下策,东兄不要取笑才是。”
      她说得真诚,吴东峰却不敢尽信,只简单地放在心里,接着问道:“大人在信中应允过,若是我能够归降,便不再计较曾经的罪责,不知能否当真。”
      沈潋心中偷乐,之前还不敢完全确定,眼下却十分明了,此人就算不是吴东峰,也是他手底下的心腹。知道了他的阵营,是谁却无足轻重了。
      耐心地答道:“自然当真。我既然许诺,便会尽力做到。只是不知东兄是否需要我将那人全家都送至船上?”
      吴东峰道:“往日的恩怨,我已尽数向他讨回,与他家人无关,大人无需费心。只是我在东海犯禁不少,大人也能毫不计较吗?”
      沈潋还没有想到这一层。若是贸然答应,实在是太过虚假,反而会引发他的怀疑;若是说需要稍作惩罚,短时间内也想不出该让他付出怎样的代价。顿时有些卡壳。
      吴东峰见她如此,反而略微放下了心,说道:“近些日子台州的庾知府正在敲打李页新,不知是否也出自大人的意思?”
      沈潋一懵。
      妈耶这话怎么接!就说我没事找事吗?
      吴东峰看沈潋沉默下来,微微皱了眉头,语气变得严厉起来。
      “庾知府对李页新动手,在下猜测,无非两种理由。一是李页新投降之意非真,大人与庾知府识破,借机敲打,以断其妄念。二是李页新与徐船主生了龃龉,不愿投诚。徐船主也接了大人的和书,自然不好出手相助,更何况那李页新不识好歹,竟与徐船主公然反目,徐船主更是没有出手的道理。只是无论他李页新投诚与否,是否真心,皆是他一人之意,大人不必将我们同等视之。在下若是要降,定然不会瞻前顾后、首鼠两端,若是不降,则死战到底,葬身鱼腹。大人无需多虑,如何想,如何说就是了。”
      您可真是棒棒的!
      沈潋已经被他厚道的揣测惊得说不出话来,吴东峰见她表情惊诧,只当是自己猜对,得意中又有些担忧,问道:“徐船主竟也降了吗?”
      沈潋看着他期待而焦虑的双眼,霎时间仿佛福至心灵一般地点点头,说道:“自然。徐船主是海上纵横多年的英雄,定是最明白时势的。”
      在齐一安目瞪口呆的注视下,沈潋像是牵线木偶一样从抽屉里取了两封信出来,木然地交到吴东峰手里,平静地说道:“不信你来看,这样的信件多的是,只是担心被别人发现,只好留下两封最为正常的来掩人耳目。”
      沈潋的内心没有一丝波澜,徐迟这只老狐狸,回给她的两封信都是一样的调子,看上去是亲切至极,仿佛已经归顺一般,可实际上屁都没说。但是这并不要紧,眼见着吴东峰受了极大的触动,神经已经有些紧绷,况且他文化水平又不高,徐迟卑鄙的手段正好拿来作为自己的烟雾弹。
      果然,吴东峰看过信后,连手都颤抖起来,仿佛受了极大的震撼一般:“徐船主都降了……我等若是不从,早晚也是案板上的鱼肉。那李页新着实可恶,徐船主待他不薄,竟也为船主惹这样大的麻烦!该杀,该杀!”
      齐一安已经为他神奇的猜测深深折服。
      沈潋却已经从方才懵懂的状态中跳了出来,暗喜不已,更是铁了心要火上浇油,装出一副慷慨大度的样子来,说道:“李页新虽然曾经是徐船主的手下,但如今已经同徐船主分道扬镳,他所犯的错,我自然不会记在徐船主身上。只是李页新着实可恶,抵死不从,我自然容不得他,定要其死而后快。方才东兄问我时我不好作答,便是担心东兄认为我言行不一,不肯诚心依附于我。如今既已说开,我就不怕东兄多想。而东兄若想要诚心归降,我也要东兄来做些小事,让朝廷看到东兄的好处。”
      吴东峰常年混迹□□,自然明白她的意思:得到她的认可,便要先将她的对手处理掉。
      千百年来,规矩皆是如此。
      不必沈潋细说,吴东峰心甘情愿地半跪在地,低头道:“在下这便率兵,亲自围剿李页新部。”
      沈潋缓缓上前将他扶起,道:“徐船主已经授意,李页新如何再与他无关,你无需顾忌。”
      吴东峰一喜,而后又说道:“大人可否先帮我照料着十三郎?战火一起,我并不敢保证他的安全。”
      沈潋自然同意,情意深重地道:“十三郎是东兄的恩人好友,自然也是我的贵客。况且我府上的书办实在是喜欢日本的文化,上次便是他为十三郎做了半个翻译,我们才能明白十三郎的意思。东兄此去,若是能将李页新彻底剿灭,我立刻便上书为东兄求皇上的恩典,日后东兄在浙江恣意快活,或许我还要仰仗东兄呢!”
      吴东峰大喜,先朝沈潋道谢,而后走到十三郎面前,认真地说了许久,十三郎既高兴又忧虑地点了点头,拉住他的手,用力地握了握。
      沈潋给齐一安使了个眼色,他立刻会意,走上前来,恭敬地说了几句日语,劝二人放心。吴东峰最后朝十三郎深深地望了望,便义无反顾地走了出去。
      沈潋急道:“船主慢走,我命人送船主一程!”
      吴东峰回头道:“多谢大人美意。我的手下也等在外面,大人无需担心。”
      沈潋暗暗地抹去头上的冷汗,回头朝十三郎笑道:“小千,你同他说,让他安心在我这里住下。这些日子你便同他好好待着,问问他的故事,听他讲讲日本的趣事,总之别让客人闲下来无聊。”
      齐一安先应过,才笑着同十三郎翻译了她的意思,后者又朝她感激地鞠了一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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