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旅

　　二人从卫兵所出来不久，岳护敏锐地感受到有一道目光一直黏在他们身上，便拉着沈潋放慢了速度，提醒道：“有人跟踪。”
　　他正要认真聆听仔细分析凭借感觉判断出那人的位置，而后一击制胜，谁知沈潋顿时转过身，朝身后看去。
　　岳护顿时有些懵，只好跟着她也调过方向。
　　这下抓不住了。
　　他心里默默地痛了起来。
　　一个身形略显矮小的人躲在墙后，见他们望过来，竟也不躲，眼睛里反而亮起了期冀的光。
　　有冤情？
　　沈潋第一反应便觉得这人怕是来寻官员申冤的，下一刻，果然那人朝着他们走了过来，而后带着极其喜悦的笑容——将双手并拢好，伸向前方。
　　什么情况？
　　沈潋端详了他半天，而后犹豫着，将自己的手也伸了出去，覆盖在他的手上，轻轻拍了拍，试探着面带微笑地安慰道：“朋友，没事了。这里是安全的。”
　　那人的表情顿时变得相当惊恐。
　　不对？
　　岳护拍了拍她的肩，指着他的手势，说道：“他是不是想让我们把他绑起来？”
　　沈潋缩回手，又朝他看了几眼，比划了一个“绑”的动作，那人立刻用力地点头，甚至还把自己腰间的一把细长而弯曲的刀解了下来，递向沈潋。
　　沈潋朝岳护望了一眼，郁闷地用眼神问道：“这人不会是有病吧？”
　　岳护则十分冷静地说道：“先带回去再说。”
　　于是岳护便以一个擒拿的姿势，将他一直带回了府中后院。
　　沈潋在他面前微微弯了腰，疑惑至极地问道：“你究竟有什么事？”
　　本来也没想着他能开口——要是会说话早就说了，何必等到现在。
　　果然，那人开口发出了叽哩哇啦的声音。
　　沈潋痛苦地捂住了额头。
　　可是那人越说越激动，甚至开始比划起来，指着自己，又指着远方，做出一个“杀人”的动作，而后又原地跑了两步。
　　哑巴？杀人？畏罪潜逃？
　　有可能，毕竟他身上还背着一把刀呢。
　　可他并不是简单的哇哇乱叫，好像是种奇特的语言。
　　沈潋心里突然一惊，向后退了两步，警惕地说道：“他是倭寇。”
　　岳护登时立在了沈潋身前。
　　那人见他们戒备起来，越发着急，越着急，越是叽哩哇啦地说不清楚。
　　沈潋见他并没有要伤人的意思，从岳护身后站了出来，想了想，拉着他到了大堂，拿了纸笔递了过来，想着好歹日本也向大唐学过文化，总有些字是互通的。但倘若这人不识字，便真的没法子了。
　　还好情况并没有那样糟。
　　那人提起笔，一笔一划地写下了“桃渚”两个字，而后将笔高高地举起来，姿势滑稽地跑跳，嘴里还呼号个不停。
　　沈潋心中一亮，赶紧跑到挂着的地图边，细细地寻着“桃渚”的位置，而后在台州府的附近发现了这个小小的地方。
　　岳护眉头微蹙，问道：“他的意思是不是倭寇要攻打桃渚？”
　　沈潋盯着地图道：“只怕是了。”她重新回到那人身前，从他手中将笔抽了出来，在纸上写了一个“人”字，期待地望向他，想知道倭寇会带多少人去偷袭。
　　那人盯着沈潋，伸出双手，比了一个三，又比了一个九，最后比了一个拳。
　　哪儿来这么多人？
　　岳护同样心怀疑问，说道：“武僧们已经在着手抓捕倭寇，这些日子光送来的人头少也有一百多。难道剩下的哪些竟全都集中在了一起，想要集中攻势吗？”
　　沈潋仔细地想了想，神情一凛，道：“不会。武僧们活动得频繁，倭寇不可能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还有机会集中在一起。定是有新的倭寇登岸，人数还不少。”她指了指屋中的人，“这个应该就是最近一批登岸的其中一人，可能是被强行带来的也说不定，总之他明白了那些人的计划，应该是要警告我们去那里布防。”
　　“抚台所言不错。”齐一安走了进来，说道：“我听到动静，想着出来看看。恰好听到了一些。”
　　沈潋一把将他抓了过来，惊喜地问道：“你能听懂他的话？”
　　齐一安平淡地摇了摇头，道：“只能大概听懂一些，并不能完全彻底理解。”
　　那可比她和岳护两个连猜带蒙瞎比划的人好用多了啊！
　　沈潋立刻道：“问问他，倭寇什么时候会去桃渚。”
　　齐一安复杂地望了她一眼，道：“在下只是粗略地了解一点而已，抚台不要希望太大才是。”
　　沈潋都要给他摇尾巴了，略懂一点就能稍稍交谈，眼下沟通才是要事啊，旁的谁能顾得上！
　　于是齐一安便在几人期待的目光中，磕磕绊绊地张了口。
　　那人用心地听着齐一安蹩脚的发音和用词，好歹是明白了他们想问什么，于是，在众人期待的眼神中，摇了摇头。
　　齐一安又同他确认了一次，而后才皱着眉头道：“他说，那些人已经到了台州府东海岸，离桃渚所极近，近些日子一定会去入城抢劫，但他实在不知道那些人什么时候动手。”
　　几人的神情顿时严肃起来。若他所言非虚，那么如今只能让席封平立刻赶往桃渚，进行抵抗。可是这样一个莫名其妙的人，递来一条莫名其妙的消息，若是他们有意陷害，席封平反而因此中了埋伏，该如何是好？
　　沈潋本急着赶往卫兵所同席封平商议，掂量清楚之后还是选择先证实这条消息的可靠性。失城事小，席封平如今管着一声的军务，若是真的出了意外，别说她不能给魏宁宣一个交代，便是日后的大局也将受到不可扭转的影响。
　　于是她反而镇定下来，说道：“你问他，为什么告诉我们这些。还有，台州离杭州几百里的路程，至少也有六七天的路程，他是怎么赶过来的。”
　　又同那人艰难地说了许久，齐一安将自己听懂的信息捋了一遍，这才同沈潋说道：“他说自己是日本的武士，战败了被迫逃出来。本来只是想到国内其他地方避上一避，但是船只遇到了风暴，他们辨不清方向，竟然来到了大周。船上的几百人商量着，既然回不去不如就靠着打劫为生，便漂在台州海岸，想趁机入侵。眼下他们已经得到了浙江的地图，也定下第一个动手的地点是桃渚。他不喜欢如此，干脆趁人不备偷了张地图逃了出来，偷偷摸摸奔波了几日才来到杭州，跟着士兵到达了卫兵所，想着找一个将军，告诉他这些消息，借此请将军送他回日本。”
　　岳护朝她说到：“即便他所言非虚，可他已经在路上耽搁了这些日子，想必倭寇已经在桃渚动手了，即便再去也于事无补。”
　　沈潋认为岳护想得太过简单，说道：“就算对于桃渚于事无补，但这样几百人就在台州海岸线上漂着，随时都有可能来犯，如何能放任不管？我去寻将军商量。”
　　她正要动身，齐一安却堵在了她身前，微笑着说道：“抚台听我一言。这几百人一时半刻还不至于攻到内地来，不过是在沿海漂荡罢了。就算是偶尔上岸，也不过是求财，短时间内也不至于酿成大祸。”
　　沈潋瞪了他一眼，道：“说得好生简单。倭寇在沿海飘荡，沿海百姓便有性命之忧。就算不酿成大祸，你让我拿他们的血来祭海神吗！”
　　齐一安受了斥责，却不害怕，脸上笑意反而更多了些，道：“抚台忘记了？陈泽大人已经将沿海的百姓迁了回来。健跳所、里浦、精进寺，包括桃渚、海门卫这些地方，早就已经只剩下一座空城了。让他们去看看也好，见识见识我泱泱大国的建筑之美。日后有命回去，也算是开了眼界。”
　　沈潋登时松了一口气，埋怨地望了齐一安一眼，抱怨道：“下次这样的消息还是尽早同我说，我将将都想着要不要同将军一起往台州跑一趟呢。”
　　齐一安笑而不语。
　　岳护却疑惑道：“把空城让给倭寇，若是他们反而将城池占住了，借此攻击其他城市，如何是好？”
　　沈潋笑道：“倭寇抢劫还不是图银子，顺便也要带些粮食回去，即便是占了空城，也不能挖城墙吃啊。况且入了城，万一我们悄悄地潜些人进去，打他们个措手不及，还不是得不偿失？眼下海边的倭寇顶破了天也就是五六千人，还都散着没个首领，那点子人数守个城也太寒酸了些。所以，沿海的地方我们可以暂时安心了。”
　　她回过头，望着那个倭寇中的正人君子，笑着说道：“不知这位如何称呼？”
　　齐一安尽职尽责地问了一声，而后转告出来。
　　“井上十三郎。”
　　“告诉他，我承了他的情。只是近些日子我派了些人手出去收拾省内的倭寇，附近实在不安全，让他先在这里歇下，明日让小护送他从码头出去，从钱塘江走杭州湾到舟山，再从舟山买船回日本。走的时候我会给他些银子，让他不要担心。”
　　齐一安想了想，先吱哩哇啦说了些词，而后将他拉到地图前，为他比划了线路，又伸手指了指岳护，再叽里呱啦一顿，指了指沈潋。
　　十三郎听罢，走到沈潋面前，用力一鞠躬，站起身来，眼神定定地望了她许久，终于跟着齐一安走了出去。
　　沈潋朝着齐一安道：“十三郎的事暂且交给你，别让旁人见到他。”
　　齐一安转过头应了一声，继续带着十三郎走了出去。
　　二人离开后，岳护问道：“你莫不是真的要放过他？”
　　沈潋耸耸肩：“我看着觉得他人品还挺不错。况且他只是想回家罢了，送他一程，能不能回去就看他个人命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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