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旅

　　刘叔来唤自己过去的时候，夫清下意识地望了望夫白。后者同样茫然地问了一句：“姑娘没有叫我吗？”
　　刘叔有些担忧，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个情况，想着是不是夫白惹了魏宁宣哪里不高兴，又不愿说出来让他担惊受怕，想了想，只把自己看到的情形说了出来：“来了个新来的巡抚大人，姑娘正陪着说话，也没要我们进去服侍着，门关得死紧，实在不知道她们谈着些什么大事。过了会子，姑娘自己出来，跟我说叫夫清公子过去，接着又走到房里。这具体为的什么我也不明白，夫白公子也不必忧心，或许姑娘现下只想问夫清公子些事情，问完便放回来了，并不需要伺候呢。”
　　听到“巡抚大人”四个字，两人先是对视一眼，有些惊诧。前几日，魏宁宣刻意嘱咐过，不许他们泄露自己与沈潋相识的事，即便是府中人问起，也只能装作不知道。魏宁宣素日对他们宠爱非常，可她同样是心狠手辣之人，若是触了她的底线，只看被扔在阴沟里的那个人就知道了。是以二人都缄口不言，只是心里暗暗计较开来。
　　夫白垂着眼帘想了想，直到今日清晨为止，自己并不曾有过什么得罪的行为，魏宁宣现在应该也不是刻意冷落。便松了心神，朝夫清说道：“既是姑娘只叫你一人，你去了便是。别让姑娘和抚台久等。”
　　夫清则有些恍惚。十多年来，二人从来都是共同出现，外人心里，仿佛他们已经是双生子一般。可他究竟与夫白不同。
　　他姓卫。
　　夫清突然有些释然。迟早都要来的，稍稍留心便能知道的事，总有一天要被翻出来，将他的生活彻底毁灭。
　　无所谓了。反正自那日起，他已经身陷泥沼。
　　刘叔将他带到门口，伸手敲敲门，大声地通传了一声，便兀自退了下去。里间魏宁宣的声音响起，叫他进去。
　　夫清郑重其事地整了整自己的衣襟，褪去了以色侍人的浮浪，像一位真正的君子一样，缓缓推开门，走到三人身前，掀起袍子端端正正地跪了下去。
　　魏宁宣惊叫一声，赶紧走过来扶，尖声道：“哟，我的哥儿，你这是做什么？”
　　夫清也不起身，只淡淡地望着她。
　　魏宁宣不松手，微微一顿便猜到了他在想什么，但还是装作一副嗔怪的样子道：“沈大人你早就见过的，现下只有我们几人，你何必行这样的大礼？今日是沈大人有事问你，坐着回话就是了。”
　　夫清愣了愣，抬头望向沈潋。沈潋还没从方才的情感中彻底解脱出来，眸子颤动，张了口不知该说些什么，哀伤而悲恸地望着他。
　　夫清忽然忆起，许多年以前，那个姑娘约莫也是沈潋这样的年纪，也有着一样清澈单纯的双眸，浅笑婉转，眉目灵动，全心全意地爱着他，丝毫没有任何的算计。
　　即便他已经卑微到了骨子里。
　　即便二人有着天壤之别。
　　夫清的眼睛里烫了起来，那些被自己刻意忘却的记忆仿佛决堤一般奔腾不止，每一滴都是她的模样。
　　魏宁宣顺着他的眼光朝沈潋望去，不满地眯起了眼睛。岳护登时便将沈潋拥在怀里，学了些风月的挑逗，极其生涩地咬着她的耳朵，压低了音调说道：“管好你的眼，我不喜欢你看他。”
　　刻意的音调有些诱惑的味道，由他做出来怪异得厉害。他故意要几人都听见，分明有提醒沈潋的意思。沈潋也立刻回了神，朝着魏宁宣羞涩地笑了笑。
　　岳护将她放开，沈潋回头以眼神示意自己无事，继续朝夫清望去。
　　魏宁宣眼里带了酸味，眉尾挑起了几分怒气来，但仍强压着情绪，嘴角勾出好看的弧度，将他扶到座位上，勾起下巴吻了吻，继续说道：“想必你也猜到了，我刻意避开夫白，就是想保全你的颜面。眼下只有我们几人在，你只管如实回答就是。”
　　夫清坐得笔直，目光垂了下去，低低地应了声“是”。
　　魏宁宣见他不看自己，一副淡漠至极的样子，心中窝火，脸上却笑得越发美艳。
　　沈潋怕她发作，赶紧站起来，为夫清递了杯茶过去，而后极其自然地将魏宁宣扶回座椅，等她端了茶来饮，才问道：“听闻你是先工部侍郎卫瑨大人家的遗孤，不知与卫琳婵是什么关系？”
　　夫清心中仍然抽痛不已，声音带了些抖，但还是冷静地回答着。
　　“卫瑨是我的堂叔。我与她也算得上是姐弟。”
　　“卫琳婵是徐迟的枕边人，你可知她是怎样的人？”
　　夫清的眼神空白了一瞬，不知是在回忆那个明珠似的官家小姐，还是想着那个同落风尘的江南花魁。
　　“她……性子淡淡的，素日里常常笑着，笑起来很温柔。”
　　沈潋心中想着，到底是书香门第，子弟们骨子里的敦厚是始终无法抹去的。接着问道：“她喜欢同些怎样的人往来？”
　　夫清眸子一暗，颓丧地一笑：“沦落风月的人，自然是接待些有钱的客人。”
　　魏宁宣的手用力地扣着桌案，甚至起了些青筋。
　　沈潋赶忙摇头道：“我并非此意……只是想问问她是否通于权变机巧。”
　　夫清抬起眼来，坚定地道：“自然不是。叔父从不同她谈这些，她也并不热衷。”
　　“那她有什么特别喜欢的吗？事物，或者人，或者是什么活动。”
　　夫清又重新低了头陷入沉思，半晌才吞吞吐吐地说道：“应该是李清照。她总是读李清照的词。姐妹们很少能同她谈论这些，所以她也很少同旁人往来。我们这些差不多年纪的，很少能见到她。”
　　定然是个文采风流的才女，怨不得能让无数以诗书闻名的江南士子都拜倒裙下。
　　只是可惜生在那样的家族。
　　“变故之后呢？她还是那个样子吗？”
　　夫清心里泛起了苦味：“待客自然由不得她。只是歇着的时候，她很少离开房间，也很少说话。只是仍然总在微微笑着，并不倨傲。”
　　沈潋心中已经有了计较。
　　看着夫清如古木般清远温柔的身影，仿佛已经可以想象到，想必卫琳婵也是一般的宁静，一般的美好。
　　善良得不像是尘世里的人。
　　沈潋犹豫着开口道：“我有事想要求你帮忙。”
　　夫清一顿。
　　魏宁宣也朝他看过来。
　　沈潋站了起来，朝他半鞠了身子，心头的苦一阵漫过一阵，既心疼又不忍，但又无法不做……抽搐着凌迟着那颗沉重的心。
　　“我想让你帮忙到徐迟那里去。海盗猖獗，我们无力与之一战，只好拖延。”想了想，她又补充道：“可能会有危险，我无法保证你的安全，一切只能靠你自己。”她顿了顿，盯着他的眼睛，正要说最后一句：你可以不去。
　　夫清突然朝她笑了一下。
　　沈潋顿时僵在原地。
　　魏宁宣走了过来，将沈潋拉起来，而后坐到了夫清的身边，牵起他的手，玩笑一般地说道：“遇到沈大人，可是你的福气，若是旁人，早便将你绑了往大狱一扔，哪里能这样以礼相待？你也想想自己的身份。这些年我的确宠着你，可顶破了天，你是从那地方出来的人，难道指着我养你一辈子吗？眼下抚台给你寻了个好出路。你若是能稳住卫琳婵，稳住徐迟，便是我们浙江的英雄，日后衣食无忧，更有大把大把的婢子服侍。抚台也不会亏待了你，到时往皇上那里递个折子，你卫家满门昭雪还不是指日可待？为了浙江的百姓，为了你自己，更为了你们卫家的百年名声……”
　　“我去。”
　　魏宁宣还没说完，夫清便同意了下来，甚至颇为轻松的样子。魏宁宣噎了一噎，只得继续拉着他的手道：“你如此明理，也不辜负抚台对你……”
　　“多谢姑娘几年来的照顾。不知日后我该做些什么？”夫清看着她，眼神里带了些嘲讽，又有些解脱，更多的是穿透了眸子的冷。
　　魏宁宣僵住了。
　　沈潋咬咬牙，说道：“日后，我会挑个机会，将你送到徐迟那里。我与将军会常递些书信过去，极力劝其归顺。你只需说服着卫琳婵投诚，至少不能同朝廷作对。他们有什么需求也可以让徐迟写信告诉我，能满足的我尽量满足。此外，李页新是徐迟的手下，你最好想些办法，让李页新分出去。”
　　夫清点点头，表示清楚。
　　魏宁宣忍不住朝门外走去，说道：“今日说好了要请抚台尝尝府里厨子的手艺，我也吩咐下去，让他们尽了心来做，权当是为夫清饯行。”
　　沈潋慌忙站起来，大声说道：“我并非今日便要将他带走。”
　　魏宁宣不回头，冷着声音说道：“抚台便宜行事，还是将他带回去更好。省得他在我房里，却总是想着些有的没的。”
　　沈潋一懵，她已经走了出去。
　　夫清低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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