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旅

　　几人走到衙门大堂，县丞正弯着腰同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焦急地说些什么，还伸手要将她推出去。那小姑娘只是摇头，提着盒子费力地躲闪着，就是不走。
　　王寻久的表情立刻变得惶惶不安起来。
　　沈潋偏头看他。
　　见人来了，县丞也望向这边，着急道：“堂尊，小姐一定要在这里等你，属下赶不走啊！”
　　那丫头见他来了，摆脱县丞，便朝这边小步小步地跑过来，对着王寻久说道：“娘说爹爹近日要忙，早上又走得急，叫我送了饭过来。爹爹快吃。”
　　王寻久张了张口，眼神辛酸地朝沈潋望了一眼，而后蹲下身，摸了摸她的小髻，鼻尖泛起了红，说道：“阿囡先回去，爹爹不饿。你和阿娘陪着阿婆先吃。”
　　丫头不依：“阿娘要我看着爹爹吃了再回去。”
　　王寻久抬头朝沈潋看来，沈潋点点头，说道：“你先吃。”
　　丫头抬头瞧瞧沈潋，又瞧瞧爹爹，高兴地掀开盖子，捧了碗白粥出来，推给王寻久道：“阿娘给粥里卧了蛋，今天家里的母鸡下的，阿婆也有一个。阿娘还给爹爹撒了咸菜丁。”
　　王寻久一手接过碗，一手将丫头抱到怀里，拿筷子将鸡蛋挑出来，夹到丫头面前，哄道：“阿囡吃了蛋，爹爹就吃粥。”
　　丫头眼神躲闪，咽了咽口水，坚持说道：“阿娘给爹爹留的。”
　　王寻久眼睛起了泪，仍是弯着嘴角说道：“出门前你娘给我偷偷吃过了，阿囡快些吃，不要误了爹爹的公事。”
　　丫头眼睛亮亮的，只盯着他，将信将疑。
　　王寻久将蛋凑到女儿嘴边，佯作夹不稳的样子，惊道：“要掉了，阿囡快些！”
　　丫头果然张口咬住，一边吃一边用手就着，生怕掉下来。
　　王寻久等她吃完，方才端起碗，咕嘟咕嘟地大口喝完，将碗推给丫头，平视着她，拍了拍她的背，催促道：“赶紧回去吧。爹爹还有事要忙。”
　　丫头收了碗，盖好盖子，歪着头朝他说道：“阿娘说大夫给阿婆开的药不好，阿婆还是咳得难受，让爹爹忙完了再去请个新大夫来配些药。阿婆今天只吃了蛋，连粥都没有喝，咸菜也没有吃。”
　　王寻久牵了牵嘴角，用力将眼泪憋了回去，换上一副笑容，说道：“爹爹知道了。”
　　小丫头擦着嘴角的汤汁，蹦蹦跳跳地离开了。
　　沈潋心里更像是堵了个彻彻底底，扭曲着笑了一下，问道：“王大人不会告诉我，家里没有银子吧？”
　　王寻久无奈地笑了笑，说道：“抚台不必多虑。只是下官贫民出身，穷惯了，家里一直是这样。银钱还有些，能补上空子。”
　　沈潋压了心头的火气，说道：“你既是贫民出身，自然也知道百姓的难处，却还要苦苦相逼，大人好狠的心啊。”
　　王寻久将乌纱帽整了一整，有些淡泊地说道：“下官这顶帽子，也养了不少的人。”他回头望向县丞：“黄县丞，你先去官仓，通报一声。让他们登记好了。我同抚台随后便去。”县丞应了，赶紧离开。
　　沈潋见他有意避开人，闭了口不再说话。
　　王寻久细细看了看左右，见一片空旷，这才请沈潋入座，自己也随意挑了把椅子坐下，而后伸出手指敲了敲桌子，说道：“抚台约莫也是刚到任不久，不知是否去过巡抚衙门？”
　　沈潋不明白他的意思，只好耐着性子答道：“自然。”
　　王寻久微微一笑，说道：“不知巡抚衙门里面有多少使唤的人？”
　　沈潋皱了眉头：“巡抚衙门空置已久，我只是刚到，还没有自己的仆从。”
　　王寻久点点头，而后问道：“抚台不妨猜猜，一个钱塘县衙，有多少衙役？”
　　沈潋想了想，猜道：“约莫三四十人。”
　　王寻久苦笑着道：“五十二人。五十二个衙役，三十六名狱卒。八十八张嘴，月钱全部由我来发。可是朝廷只给我一个月七石米。除却自家吃穿用度，别说养这些人，便是几个轿夫马夫都雇不起的。内子如今还一直不愿雇粗使杂役，寒冬腊月仍是自己到江边浣衣，手上常年通红，冬日里难忍地痒。”
　　沈潋不由得想到了娘亲和婶婶。
　　摇摇头逼着自己狠下心来，厉声问道：“所以你便不让百姓活？你困难，好歹还有一口饭吃，可他们，你有没有见过自己狱中的饭？他们没有犯法！少的粮是怎么回事你们都清楚，却要让他们来背这个罪名！”
　　“沈抚台！”王寻久的声音抖然尖利起来，沈潋一怔。
　　他缓了缓自己的情绪，尽量克制着。
　　“抚台。我要养着整个衙门的人。不靠着粮官那几脚踢出来的粮，要我怎么去填这些人的嘴！上上下下的官员需要打点，我从哪里来的银子？官员考核，不交银子，我一个县官，只好被撤职查办。
　　我出身贫寒，寒窗苦读十几载才考中了举人，做了教谕，升了知县。抚台，你年纪轻轻便成了三品大员，想必家境极好，自然不知道底下人的苦楚。可自古以来，百姓只称道清官直臣，他们尊敬的，是同他们一般艰苦，甚至比他们艰苦得多的父母官！可是官员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也有贪念不足。百姓被陷在地里，他们没法子变好，也阻着别人变好。可我们同他们不一样！他们顾着那几亩地，养活了一家子几张嘴便觉得日子好过。我们要顾着多少人的嘴哪！
　　省里下了命令，哪里管着下面的人怎么做，只要见着结果，否则便要同知府、知县说话。要收粮，我手底下的人太老实，收不上来，省里责罚，他们也吃不上饭。手底下的人凶悍，收上来了，收得多些，百姓要反，只能下狱。杀鸡儆猴的把戏，镇着些场子。过些日子放出来，知道了牢饭的难吃，才能好好过自己的日子。”
　　他侧过头，紧紧地盯住沈潋，目光深邃：“抚台，你能亲身下狱，受委屈体会百姓的苦。我知道你不会是泯灭良知，只顾着自己快活的人。可是我们也是抚台的下属，也受抚台的庇护。抚台若一味压制手下，偏心百姓，我们便没了威信，日后如何治民？百姓中也不乏刁钻油滑之人，若是得寸进尺，借着抚台的手，反而压住了官，到时谁还愿为抚台实心做事？”
　　说完，他一撩袍子，跪到地上，头用力地往地上一碰。
　　他撩起下摆的那一刻，沈潋分明看见他的膝盖处有一块补丁，平平整整的，却无端地刺得人眼生疼。
　　王寻久贴着地，沉静地说道：“下官自知此言大逆不道，有违为臣者的本分。可如今世道如此，抚台若是一意孤行，势必不能长久。下官不敢奢求抚台宽宥，只希望抚台能大局为重，切勿用自己的前途和浙江的政局来赌一个注定无法实现的理想世界啊。”
　　沈潋定了许久，方才站起来，将他扶起。而后朝大狱的方向望了望，说道：“走吧，他们还等着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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