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旅

作者:琬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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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狱


      二人转过一个弯后,沈潋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扶着墙傻笑。
      岳护倒没什么,帮着她顺气,疑惑地问道:“为何不与将军同去?”
      沈潋笑得没脸没皮:“得罪人的事,我才不要做。”
      岳护有些懵:“商户会闹事?那将军岂不是有危险?”
      沈潋站直了身子,摸了摸他的头,戏谑地道:“好孩子,将军没白喜欢你。你当将军是吃素的?他能不带着兵过去?他们一帮大兵往那儿一站,商户再不服也没法说理,更别提有人闹事了。我们瞎凑什么热闹?走吧,回府看看我们的郑书办事情做得怎么样了,你的好将军还等着兵呢。话说你怎么那么喜欢他?”
      岳护微红了脸,有些羞恼道:“将军文韬武略,自然值得敬佩,只此而已,并不算是喜……喜欢。”
      沈潋越发开心,捏着他的脸说道:“对,你只喜欢我。”
      二人一身泥水回到府衙的时候,郑兴正在大堂认认真真地誊那几张告示,见两人回来,撩着袖子将笔放到架上,而后拿起一张写好的,张口吹了吹,双手捏着送到沈潋眼前说道:“抚台回来的正是时候,小厮们该是已经把屋子打扫出来了。抚台先看看这告示写得合不合适?若是没问题,我便再多誊几张,盖上大印,交由齐百户他们送走。”
      沈潋接过来好好看了看,内容也没什么问题,便称赞道:“郑书办果真是一手的好字啊。再抄几份便让他们去送了吧,剩下的让州里、县里的人自己多抄几份,盖自己的印就行,谁敢拿这个造假,想去北边修长城吗?”
      郑兴赶紧称是,正要将告示接过,突然瞄到二人衣摆上的泥印子,顿时便是一惊,立刻大呼道:“抚台怎么如此狼狈?快些进去换下,交给小厮们洗一洗,着凉了可怎么好?”
      沈潋摸了摸鼻子,瞄了一眼岳护,而后脸不红心不跳地说道:“方才我们走在路上,有马车跑得快了些,没来得及躲,便成了这样。”
      岳护心想:不算差,还知道玩水丢人。
      郑兴将告示重新放回桌子上,颇为恨其不争地说道:“何大人往府中备了马车的,抚台怎的也不说一声?如今这样狼狈,抚台又是一身布衣,到时被人误以为是普通人家的小姐给欺负去了,可如何是好?”
      沈潋眼前一亮,立刻转头问道:“我们这个样子是不是很穷酸?”
      郑兴卡了一卡,犹豫了一下,摆上笑脸说道:“抚台哪里话,但看您和岳侍卫这周身的气质,便可知绝非等闲之辈,谁敢乱说这样的话?”
      沈潋同岳护对视一眼,大致确认了,这话基本属于瞎编。于是放下心来,说道:“你将这些交给何大人,他那里约莫还在安排着人往各处散谕令呢,让他们顺便送了便是。对了,将军今日不是废了一个千户吗?让齐一遥顶了这个千户,到我这里来,日后只听我调遣。眼下我初来杭州,想随便走走,若是一两天回不来,你也别太担心。小护功夫很好的,一般人奈何不了我。”
      郑兴点点头,仍是有些担忧,说道:“抚台千万不要走远。现下杭州也未必绝对安全,倭寇神出鬼没,实在防不胜防啊。”
      沈潋朝他笑了笑,说道:“无妨,我知道的。”便走了出去。
      郑兴在二人身后高声道:“抚台换身干净衣服再走不迟!”
      沈潋头也不回地说道:“反正回来的时候也会脏的,不必费事。”
      二人从后门走了出去,沈潋小人得志地说道:“想不到我们年纪轻轻的居然也过上了被人伺候的日子。土财主的感觉真是愉悦啊。”
      岳护想着,像老爷那样,四品大员还靠妻女洗衣服的怕是只此一人。沈潋还要将这个作为家族光荣传统,世世代代延续下去吗?
      并不接茬。
      幸好沈潋也没想着要他回应,扭扭脖子说道:“我想进趟大牢。”
      岳护问道:“臬司衙门大牢还是杭州府大牢?”
      沈潋摇头:“钱塘县大牢。”
      岳护想了一下,道:“你来的消息不知传过去没有,贸然前往怕是也没人接待。”
      沈潋笑道:“我没想让他们接待。叫辆马车过去吧,虽然距离不远,但一路走过去也怪累的。”
      岳护有些疑惑:“不是两周之后才要检查吗?你此时进去做什么?”
      沈潋伸手将他的荷包摘下,拿到手中上下颠着玩,说道:“没什么,就是随便看看。你出来一趟怎么拿这么多钱?”
      岳护正要回答,沈潋将自己的荷包系在他腰间,末了拍了一拍,说道:“车钱你出,麻烦让我也体验一把被人请客的滋味。作为回报,我让你尝尝被人抢钱的感觉,如何?”
      岳护心里直晕:这是什么骚操作?

      真相大白的时候,岳护已经被沈潋阴了。
      两个衙役直接将沈潋押得严严实实,朝着岳护说道:“你这人简直是白长这么大的块头,若不是我们拦着,你还要放这小贼跑了不成?”
      岳护有口难言,分明是沈潋下车后,看准了在这两个衙役面前抢了荷包,回身跑得飞快,自己根本没时间反应好吗?
      看着岳护欲言又止的样子,其中一人从荷包里取了两块碎银出来,才将荷包扔给他,说道:“兄弟帮你拿回荷包,你也得给兄弟些酒钱。行了,别愣着,赶紧回吧。看着挺寒酸,怎么还想学人家富贵公子那不谙世事的清纯样儿啊,真当哪家小姐会看得上你?呸!做你的春秋大梦吧。我们走。”
      沈潋心里一乐,别说还真是,这一脸的单纯懵懂,可不就是富贵人家才养得出来嘛。那傻小子。
      衙役将她用力一推,沈潋扭着头看他,比着口型道:“明天来接我。”
      岳护皱着眉头,双手握出了青筋。
      沈潋一点不担心他没看懂。这傻孩子,就是倔!
      肩上被扭得有些疼,沈潋微微挣了挣,却立刻被更加用力地按住,直疼得龇牙咧嘴。右边的衙役将她用力一推,嘲笑道:“小姑娘,偷谁不好,非要偷那么个大男人,还非要在我们眼皮子底下,就为那一点钱,你可真是鬼迷了心窍啊。”
      沈潋心里想着,不好意思,我平日出门的确也就带那一点银子。
      左边的衙役还算是好言好语:“你家在何处?过阵子我们也好通知他们来领人。你这案子还不算严重,找人来送上个几两银子,再稍微关上几天,意思意思也就能出去了。”
      沈潋委屈地说道:“两位官爷,几两银子够我们一家人吃上一年还有富余。我要是有那几两银子,还用得着去偷?我们家早就穷得揭不开锅了,更不会有人来赎,我还是安心吃牢饭吧,多少还能有口吃的。”
      右边的大汉伸手来扭她的下巴,说道:“就你这模样,去窑子里也能混个头牌,何必非得吃这样的苦?你以为县衙有多大方?还能给你们一口好饭吃?左不过去菜场上寻些个烂菜叶子,混着糠熬些汤子,饿不死就算了。”
      沈潋还是非常庆幸的样子,说道:“没关系,我打小吃的也差不多。”
      那大汉哈哈大笑,说道:“牢里跳蚤多,可惜了你这一身的细皮嫩肉。你想好了,真的不去窑子里?我替你把赎身钱出了,只拿你的卖身钱来抵。你日后好吃好喝,又不需受苦,多好的买卖!”
      左边的衙役望着他,笑着说道:“李头儿,好赚钱的生意!赎身的银子还不是都进了你和堂尊的腰包,这丫头又是个水灵的,少不了能卖个十几两。真真是天降横财。”
      沈潋被二人押着,扭捏道:“我懒惯了,不想做那样的营生。”
      被称为“李头儿”的男人立刻狠狠地朝她后心一拳,骂道:“不识好歹的贱骨头!”
      而后粗暴无比地用力扭着她,将她带回府衙,扔进了一间十分拥挤的牢房。
      里面已经关了不少人,多数是青壮男子。沈潋两臂酸痛,重心不稳,直直地朝地面摔了过去。身后,铁锁被“咔”的一声重新挂上。
      几位年轻人立刻七手八脚地将她扶了起来,找了个不太脏的地方坐下,沈潋望着他们的面相,面黄肌瘦、眼眶凹陷,分明是被饿了许久的样子。这些人怎么看都是老实巴交的普通百姓,不知道哪里触犯了律法,竟能被关在这里如此之久。
      见众人好奇地盯着她,沈潋直起腰来,先向众人道了谢,而后用力挤出几滴眼泪,介绍道:“我母亲病重,家里实在没有银子买药,逼不得已想着去抢人家的钱,这才被抓了进来。”
      一位六十多岁的老者坐在角落感慨道:“真是没有活路啦。”
      先前扶她的一个汉子说道:“我们这些人是去年进来的。去年一年雨水少,河道又干,收成比往年少了许多。交税的时候,本来乡亲们已经饿了肚子,才将官粮给备好。可是我们把粮倒进斛里后,长官们踢得比往年还狠了些,本来好不容易够了分量的也撒了许多出去。我们再补交,家里人便再吃不上饭,干脆发了横,打死不再交。县衙里画着青天白日,但衙门是个覆盆不照太阳辉的地方啊!县官说了,如今打海盗要钱,打倭寇也要钱,我们不交,就是和朝廷造反,和皇上造反。把我们这些人关了起来。我们把能交的都交了,但凡有一点办法,谁愿意来这里受委屈?我们也知道官兵打仗要吃饷,可是我们也要一条活路啊!一年到头辛辛苦苦,却要整日里饿着肚子干活,这还有什么活头?好歹我们进来了,妻儿老小还能稍稍有一口饭吃。现下家里的几亩薄田,都只能靠着媳妇和年迈的爹娘照料了。可怜我爹娘扶不动犁,今年春耕,不知道地里长了多少荒草。”
      他说着,长长叹了口气,而后,不少人小声地哭起来,很快,大家都压不住地嚎啕,哭自己的命苦,哭家里的老人孩童,哭老天狠心。
      沈潋同样鼻子酸涩。
      百姓一滴汗摔到地下,摔成了八瓣儿才讨出来的生计,不过是盼着每年能在交了公粮之后能稍稍有些富余,逢着年节的时候给全家老小喝口热汤,见见油水,甚至多少家庭只盼着能在交了税之后有够吃的粮米,干活的时候不必饿着肚子。朝廷的税额并不算太高,按理不会让百姓如此窘迫。然而多少官员在中间抽着百姓的骨血。粮食倒进斛里,一脚下去要撒出多少?妇人与孩童冒着毒辣的日头,在田间弯着腰捡尽了掉落的穗子,也未必能吃一口饱饭。这撒出来的米粮却够着一个家庭饱饱地吃上多少时日?而他们上交的粮米,从嘴里一粒粒地省下来,本是为了官兵们能够保家卫国,官员们能够济世安民。谁知那兵欺软怕硬、畏缩不前;那官鱼肉百姓、中饱私囊。宰相肥而天下瘦,君民困苦而墨吏丰饶。
      不该是这样。
      片刻之后有几名衙役拎着几个红桶打开门走了进来,大声叫骂着。众多牢房里的囚犯立刻粗暴地擦了把脸,拿起自己的碗冲向栅栏边,将手高高地伸起来,去迎接那稀薄沙涩的白汤。
      沈潋望着这一群放弃了尊严放弃了人格放弃了一切只想着活下去的百姓,觉得自己的心都碎了。
      眼前突然递过来一只碗,碗沿豁了许多口子,里面浅浅地盛了一点汤。
      她抬起头,一个老实巴交的汉子焦急地望着她,说道:“你快吃,马上就没有了。”
      旁边有人高兴道:“今天真是走运,我碗里还有菜叶子!”
      更多的人无暇说话,仰起头将一口气喝了个干净,甚至被呛得咳了出来。喝完后,还伸出舌头,将碗底舔得干干净净,只露出半个混着脏污的脸。
      那人见沈潋不接,焦急道:“快些吃罢,一日只得两顿,不吃挨不过的!”
      沈潋接过碗,小小地喝了一口,立刻被麸皮的味道呛了满口,强忍着喝下去,只觉得整个食道都火辣辣地痛起来。
      她立刻推开碗,冲到已经空无一人的栅栏处,手指紧紧地扣着粗糙的木头,朝着狱卒大声地喊道:“大周律中有规定!每年拨给犯人的粮食都有明文!那么多的钱,你们都贪了个干净!凭什么让犯人吃这些!”
      一个狱卒回过头,将木桶往下一摔。立刻便有许多双手伸到木桶里,用碗刮着桶壁上的残渣。那狱卒也不管,嗤笑道:“规定?你知道这里关了多少人?朝廷拨的银子早花完了,哪能供得起这么些人?”
      沈潋目眦欲裂:“那你们凭什么囚禁这么多人!天理王法俱在,你们当真能横行霸道吗!”
      狱卒回过头,狂笑着和同伴说道:“稀罕,来了个傻子。”
      一群人哄笑不止。
      有人走到沈潋面前,瞅着空隙便朝她狠狠踢了一脚,伸回腿,表情狰狞:“天理?老子在这里,你讲什么天理!”
      沈潋在地上痛得蜷缩起来。
      那汉子将手中的碗扔向他,汤汁浇了他满脸,豁口也在他脸上划出几道血口子。狱卒大怒,伸手抹了把脸,拔高了音量大喝道:“狗娘养的,反了你了!”说罢便要上前。众人渐渐围了上来,个个面目扭曲,阴森火光的映衬下,模样恐怖至极。
      另有狱卒上前拉了他,小声道:“跟这些蛆虫计较什么,大不了明日饭里掺些东西。他们是死是活,还不是握在你手里?”
      那人朝地上狠狠吐了口唾沫,大声地说了一声“晦气”,便昂首挺胸地走了出去。
      扔碗的汉子将沈潋扶起来,有些忧心地说道:“姑娘,身子弱又何必同他们硬碰硬?现下可为你去哪儿找个大夫去?”
      沈潋额头冷汗淋漓,强忍着开口道:“无妨……会好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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