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旅

　　几人走出臬司衙门，席封平接了伞，与沈潋并排走着，见左右无人，才压低了声音问道：“为何要我同你走这一遭？”
　　沈潋耸耸肩膀：“我不认路。”
　　席封平直想把她的头按到阴沟里。
　　压着怒气问道：“所以现在也是因为不认识巡抚衙门，这才让我带路？”
　　沈潋侧了头来看他的脸色，见他满脸乌云，立刻讨好道：“将军也见了，若是我一个人来，定然压不住场子。俗话说的好，‘强龙不压地头蛇’嘛。”
　　借上另一头蛇就压住了呀。
　　席封平显然明白了自己的地位，不过接受起来却稍微有些不爽。
　　想了想，他接着问道：“袁行之当真同你说过何必钱之事？”
　　沈潋打量着两边新奇的青石小巷，说道：“自然没有，不过何必钱是袁晛的门生，四十多岁便当了杭州知府，如今因为陈大人和令尊之事，更是顶上了一省长官的位置，晋升不可谓不快，想必同袁晛有莫大的关联，他对袁晛定然也是颇为敬畏忌惮的。我就随口一忽悠，他爱信不信。”
　　席封平本以为她能借着袁行之对如今浙江的官员有些了解，谁知竟是这么个滑稽的答案，卡了卡，这才说道：“眼下剿灭倭寇才是正事，你何必在牢狱之事上大费工夫，倒惹了众人不快。”
　　沈潋丝毫没意识到自己惹出多大的事端似的，面不改色地说道：“原来将军也知道这些糟污事。眼下蒙冤入狱的百姓定然不在少数，那些官员们接到这样的命令定然也要问候问候我的老祖宗们。毕竟我断了人家的财路嘛，祖宗们也就只能委屈些了。”
　　席封平气得直想笑，无语道：“那你何必来惹这个众怒？”
　　沈潋微微笑了一下，说道：“我既然敢做，定然有原因。日后征战，总不能让后方不稳。将军不必太感谢我。”
　　席封平见她如此不上心，约莫着也不是什么坏事，便放松了心神，像她一般也弯了唇角，语气却不屑道：“分明是你的辖区，凭什么让我心怀谢意，你倒会赚人情。”
　　沈潋有些不好意思，转了话题，说道：“带着几千的官兵去剿不到五百的倭寇，还未必能有成果，我们丢不起这个人。省内的倭寇，必须依靠少林武僧方能有成果。只是嵩山到杭州路途还远，我们走运河才快了些，师父们脚力再快，也得再等个二十来天。将军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席封平道：“自然是练兵。今日你也见到了，卫兵全部是世袭的兵油子，这些人欺负百姓倒凶猛得很，一旦上阵杀敌，除了一触即或扰乱军心没别的结果。我就是再蠢，也不能把性命交给这么些人。”
　　沈潋道：“那便只有募兵。将军此前也是募兵入伍，定然清楚其中的情形。”
　　席封平停下脚步，转头朝她看来，顿了顿，才郑重地说：“我要建一支不一样的军队。”
　　沈潋跟着站定，同样望向他，仿佛意料之中似的，淡定地说道：“迟早的事。你尽管做，旁的事情我来应付。”
　　席封平同样不出所料地点头，眼神示意沈潋继续走，而后说道：“要对付倭寇和海盗，定然要有非常的战力，而且要上下一心，铁板一块。我要带的是一支虎狼之师，是真刀真枪中杀出来的怪物。为此需要不少军饷，而且，三个月内我不会出兵。”
　　沈潋点头，问道：“招些什么人，有想法吗？”
　　席封平道：“从前我所在的卫兵所，也有不少人可用。此外，可从流民中征选。”
　　沈潋眼前一亮，转头盯着席封平道：“流民对倭寇恨之入骨，战力自然非比寻常。既解决了流民安置，又开出一道兵源。将军一箭双雕，果真好计谋。”
　　席封平不觉跟着她翘起嘴角，但须臾之后又皱起眉头，道：“只是短期内倭寇之事如何应对？”
　　沈潋抿了抿嘴，说道：“此事将军无需费心。苏杭两地还有些寺院。我去找住持谈谈，让他们派些武僧来。”
　　席封平谑笑道：“像上次那样？”
　　沈潋白了他一眼，说道：“哪里用得着那么麻烦。这边寺院里的师父可都是本地人，说不准流民中还有不少是他们的旧识，告诉他们一声也就是了，想必他们不会拒绝。约莫也能招个二三百号人吧。让他们到处转转，应个急是够了。等过段日子嵩山的师父们来了，再共同动手，一网打尽。到时候就该剑指海盗了，你要有些准备才好。”
　　席封平点头，而后站定，说道：“到了。”
　　沈潋还没有反应过来，呆呆地问道：“什么？”
　　席封平伸手往前方一指：“巡抚衙门，就在前面。里边安排了你的屋子。衙门里也有几十个人专门听你调遣。你若不喜欢那里，日后得了闲，我陪你看看近处的房子。”
　　沈潋连忙说道：“将军不必费这个心，这里就很好。”
　　席封平点点头，而后侧过身，仰起头望了望，说道：“我也该回去了。”
　　沈潋问道：“回哪里？杭州卫兵所吗？暂且不必。我来拟状子，过会子叫人贴出去，为将军招兵。最快也得明天方能有人过来，今天将军至多去卫兵所看看，好教他们知道，也提前做些准备。”
　　说着，她转身吩咐席粲：“你先回家，席伯父该是准备用膳了。你同伯父招呼一声，再去附近的酒楼定个雅间，叫几个伯父和将军喜欢的菜，将军与我过阵子便接伯父同去。”
　　说罢，她将腰间荷包一解，直接递给席粲，说道：“不拘价钱，定要合了伯父的意，知道吗？”
　　席粲正要接，冷不防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将荷包挑起。
　　席封平不悦道：“既是接风洗尘，自然该由我做东道，稀罕你的银子。席粲，去揽月楼，记账。”
　　沈潋探手去抓，哭笑不得：“我请伯父吃饭，关你什么事？将军若是想请，机会多得是，何必同我争？”
　　席封平抬高手，微垂着眼看她：“我刚刚回来，自然要孝敬父亲。随你来不来。席粲，还不走，等着过年吗？”
　　席粲应了一声，背着包袱便是一溜烟的小跑。
　　沈潋抓到荷包，在身上系好，抬眼敬佩地对他说道：“行吧。江南席氏财大气粗，自然非我等小民能比肩。将军请。”
　　席封平一边走，一边心情大好地嘲讽道：“的确，靖远伯世袭罔替，也不会将我等小小世家看在眼里。”
　　岳护在二人身后忍俊不禁。
　　沈潋回了头朝他说道：“学会了吧？日后若是没钱，赶紧上门去请席伯父吃饭，用不着掏钱不说，还能在将军这里吃顿好的。”
　　席封平直视前方，正色凛然地说道：“那也不必。哪天你嫁到席家，日日好吃好喝也没问题。”
　　沈潋惊了一惊，而后便笑道：“我把小护嫁给你，照样能好吃好喝。反正他是绝对不会把我扫地出门的。”
　　岳护在身后黑了脸，冷声说道：“你若是当真缺那点银子，我明日便去参军。怎么也不至于饿了你。”
　　席封平立刻接话：“还是那句话，你若是来，我定破格录你为哨官。”
　　岳护这下没有推辞，直接应下：“多谢将军。”
　　沈潋急了，立刻弯了腰钻进岳护的伞中，握了他的手，可怜巴巴地盯着他，真挚无比地道歉：“我错了，你别去找他。当兵的才拿多少饷银，我给你十倍，做什么去受那个罪嘛。我吃得少，偶尔不吃也不是不行，你不必担心养不了我。况且我的东西还不是同你的一样，眼下我们银子还够，不必去寄人篱下看人眼色。”
　　席封平嗤笑一声：“沈大人，方才在臬司衙门任性成那个样子，谁还敢给你脸色看？”
　　岳护也道：“大丈夫居安思危，眼下的确是衣食无忧。可若某日你再一时兴起，将我货与旁人，那便还不如去寻将军讨个生计。”
　　沈潋顿时恼了，重新钻进席封平的伞中，朝后心给了他一拳，怒道：“席封平！谁让你开那破玩笑！”
　　席封平依旧面色如常，一伸手将她拽到身前，正了脸色道：“沈大人，殴打朝中重臣可是大罪。再者说……”你怎么知道我是玩笑？
　　他话还没说完，迎面跑来一个小厮，朝沈潋问道：“敢问是沈抚台吗？”
　　沈潋朝席封平翻了个白眼，挣开他的手，正了正面色道：“是我。”
　　那小厮弯腰作了一揖，说道：“小人是何大人府中的书办，名唤郑兴。何大人说抚台方来浙江，巡抚衙门又久置空旷，一应布置摆设全部缺失，担心抚台不适应，便派了小人同着几十个小厮先供抚台差遣，等抚台招了新人，再让小人回府。”
　　沈潋乐道：“何大人可真是个厚道人。如此便多谢何大人美意，近日先劳各位照料些。”说完，她疑惑道：“不是说还有几十个人吗？怎么不见？”
　　郑兴连忙说：“何大人嘱咐了，让他们赶紧过来打扫，现下已经在府里了。”
　　沈潋赞着这郑兴还真是个伶俐的，接着从岳护身上摘了包袱下来，堆到他身上，说道：“正好，我们便不进去了。收拾两间屋子，离得近些，把包袱带进去。对了，你跟着何大人，定然也有些本事。去写一份告示，说杭州卫兵所要招人，粮饷丰厚，待遇优良，要求应征者体格健硕、吃苦耐劳、忠心耿耿、听从指挥，流民及无家可归者优先。加盖巡抚印，呐，就是这个。写好了叫人往各处贴贴，各州、县也要传到了，淳安等受灾的县更要多发一些。我先出去一趟，大约下午回来。你多辛苦些。”
　　书办哪成想这新来的大人是这么个风风火火的性子，一上来门都不进便给他安排了任务，脑子里霎时乱作一团。
　　沈潋也不管不顾，将那呆若木鸡的书办丢在一边，推了席封平一把，颐指气使地道了声“带路”，便挽着岳护朝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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