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旅

作者:琬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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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任


      在船上颠簸了四五日,几人终于在一个阴雨绵绵的上午到达了杭州。码头上,魏宁宣忙着照管货物,夫清在她身侧帮忙撑着伞,席封平上前同她打了招呼,便带着几人走了出去。
      码头处果然是人山人海。杭州并非弹丸之地,素日商户往来也不算少,以是当初建码头时便尽力地建得大了许多。可眼下码头船只往来进出,竟能将偌大的地方堵得水泄不通。沈潋举目四望,近处的几艘竟全部是运粮船。土黄色的麻袋不甚整齐地堆在船上,几个汉子仍在费力地将更多的麻袋扛上船。
      沈潋顿时变了面色。席封平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眼神也愈发冰冷起来。
      等到四人挤出了码头,席封平问道:“我们先去哪里?”
      沈潋认真地想了想,郑重道:“将军还是先陪我到臬司衙门去一趟吧,眼下恐怕有些事得处理。”
      席封平见她神色凝重,知道此事非同小可,便应了下来,立即带路。
      几人到达辕门,便被守门的官兵拦下。细雨蒙蒙也看不清面容,那人隐约认出四人中只有席封平穿着还算华贵,气质也是不凡,便朝他大声说道:“这里是臬司衙门,睁大眼睛看清楚了,想挨板子吗!”
      席封平有些不耐,席粲连忙上前喝道:“你连将军都不认识了吗!我们有要紧事,还不赶紧放行!”
      那人听罢,仔细看了看,神色反而更加倨傲,一把将席粲推开,扯着嗓子大声道:“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前任按察使席大人的公子啊。”他刻意强调了“前任”两个字,又伸手招呼了几个官兵过来,指着席封平说道:“看到没?这位是咱席大人的公子,十七八岁便杀过人的,别人看着席大人的面子赏了他个游击将军做,谁知他自己竟还当真了!”而后,他上前几步,朝席封平伸出手,蔑笑着道:“席阚挨了几十板子,你还当浙江是席家的天下吗?不好好当你的缩头乌龟,还敢来臬司衙门——这种地方是你等鼠辈配来的吗?”
      眼见着他一只手已经快要伸到席封平肩上,沈潋有些着急,拽紧了岳护的袖子。谁知下一刻那人便被直挺挺地摔在了地上。席封平走到他身边,抬脚踩到那人的右手上,狠狠地碾了碾,惨叫声顿时不绝于耳。
      十几个官兵冲上来,将几人围了个严严实实,沈潋无奈地望着细雨中泛起的刀光,居然还有闲心问道:“将军,倘若现下是在战场,你一个人应付得了吗?”
      席封平松了脚,颇为嫌弃地一脚将那人踢开,甩甩手说道:“我并非三头六臂,自然对付不了。”
      几个官兵赶紧将先前那人扶起来,朝他们大声喝道:“你们是什么人?竟敢打伤官兵!不要命了吗!”
      席封平抬高纸伞,露出一张冷肃可怖的脸来,朝着痛不欲生的那人残忍地说道:“蒋千户,‘狗眼看人低’,也该有个限度。”
      另外一名青年官兵看清他的面容,语气软了下来,但却不敢将长剑收回:“席将军,臬司衙门不可擅闯,你若是有事,可先行报备,我等立刻去通传。打伤千户长,对你而言并无好处。你还是快些认罪,新任按察使何大人定然会秉公执法,还你二人一个公道!”
      他语气委婉,态度谦和,席封平也不愿让他为难,从怀中抽了委任状出来,捏着一角上下晃了晃,将那状子随意抖开,朝着一旁虎视眈眈的官兵说道:“我是新任浙江总兵,奉命护送巡抚大人。还不进去通传!”
      十几名官兵顿时变了表情,蒋千户更是面如土色。
      方才的青年凑近了去看,沈潋从岳护身侧探出个头来,好心提醒道:“是真是假你也看出不出来,还是快些叫那位何大人出来吧。”
      那青年神色复杂,也不敢延误,立刻冒雨跑了进去。
      席封平走到蒋千户身前,低了伞面,将雨点都倾在他脸上,阴恻恻地说道:“浙江的确不是席家的天下,可是我要捏死你,却是易如反掌,想试试吗?”
      蒋千户顾不得疼痛,立刻跪在泥泞中,使劲磕着头,大声嚎啕:“将军饶命!小的再也不敢了!求将军放过小的这次吧!”
      席封平抬脚踏向他的肩膀,蒋千户浑身一颤,却不敢避开,生生地受了。席封平在他肩上蹭了蹭鞋底的泥水,这才满意道:“没良心的东西,反应倒不慢。怠慢上级、出言侮辱朝廷命官,这样的罪名可不小。大周虽然不能明目张胆地杀人,可想让一个人消失还不太难。我不会直接动手。你若能在臬司衙门的大牢里活下来,我便再不计较。”
      说罢,他一脚把蒋千户踢倒,随口吩咐道:“把他处理了。”
      沈潋毛骨悚然。
      席封平一转头,恰好将她这副神情望在眼里,眉毛向上一挑,轻蔑地一笑,嘴唇缓慢地动了动。
      沈潋看清了,他说的是——“怕什么,又不会这样对你。”
      沈潋顿时更害怕了,本能地往岳护身后缩了缩。
      席封平脸色顿时冷得能够结冰。
      不一会儿,一个臃肿的红色身影跌跌撞撞地冲了出来,直像个在雨中颠簸的红皮球。
      约莫就是那位何大人。
      席封平简单拱手,反而是何大人恭恭敬敬地朝他一揖,唤道:“席将军。”
      他面上有些尴尬,神色为难地说道:“席将军可否让我看看那张委任状?毕竟将军来得也太急了些,朝廷的邸报还没送到……我哪里能知道朝廷的意思?恳请将军体谅。”
      席封平将状纸交给席粲,由他转呈给何大人。
      何大人仔仔细细将状纸上的任命与勘合全都对了一遍,这才将状纸叠好,还给席粲。
      阴雨绵绵的天气,何大人却出了满头的汗,一边仓促地擦着,一边望向岳护说道:“想必这位便是新任的巡抚,下官浙江布政使兼按察使何必钱,见过抚台大人。”说罢,便认认真真地见了一礼。
      席封平朝二人戏谑地望了一眼,沈潋面不改色地朝前迈了两步,走到何必钱的身前,而后伸手将他扶了起来,自然而和蔼地说道:“日后大家都是同僚,不必如此。”
      何必钱的表情顿时变得惊悚起来。
      沈潋善解人意地问道:“何大人要看看我的委任状吗?”
      何必钱怔了怔,忖度了片刻,还是犹豫着点了点头。
      沈潋便将手伸进岳护胸口,从里面抽了张纸出来,展开了送到何必钱手中。
      何必钱立刻比方才更加仔细地将那张黄纸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看了个清清楚楚。
      沈潋也跟着饶有兴味地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看了个清清楚楚。
      何必钱将状纸归还,脑门的汗顿时更多了些,干笑道:“沈大人果真是年少风光、巾帼英雄。”
      沈潋嘴上道着“哪里哪里,惭愧惭愧”随意地将状纸塞到胸口,伸胳膊勾住了何必钱的肩,揽着他便向辕门内走去。岳护连忙从身后为她撑着伞,大步跟了上去。
      席封平走到方才那青年官兵的面前,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青年抱拳:“属下世袭百户齐一遥。”
      席封平点点头,说道:“我会向沈抚台进言,让你顶了千户的位置。牢里那位,别让他太痛快。”
      齐一游连忙下跪,席封平一手拦了,大步流星地走了进去。
      何必钱将二人带到大堂,沈潋二话不说往主位上一坐,伸手取过一本折子便翻了起来。何必钱连忙说道:“朝廷邸报不曾到达,一应事务暂时由下官代理。如今抚台既已到任,下官不敢擅专,今日便将折子送往巡抚衙门。”
      沈潋将折子往桌子上一拍,兴奋地双手撑在桌案上,两眼放光。对着何必钱说道:“我自小便想体会一把当大官的滋味,现在如愿以偿,果真舒坦!新官上任三把火,何大人,拜托帮我拟些命令,下发各州府!我也要抖抖威风!”
      何必钱心中鄙夷至极,暗骂袁行之怎么给自己调来这么个东西。浙江事务眼看着绝无起色,放他大捞一笔而后调任别处也就是了,何必再让一个蠢货来搅这摊浑水!这沈潋小人得志,毫无出息。只知道父母官威风八面,一点不清楚其中的利害关系,倘若触了什么霉头,连带着他也要跟着倒运!
      然而转念一想,袁晛老谋深算,绝不会不明白这样的道理。自己毕竟也算是袁晛的门生,倘若出事,定然有所牵连。沈潋怕是专门来背这个黑锅的。这样也并无不好,她蠢笨简单、毫无头脑,如今虽位在他之上,日后定能为他利用,大肆搜刮。
      于是神态恭谨道:“不知抚台要发怎样的谕令?”
      沈潋看他面色变化,心中也明白他的计较,只装作不懂,仍是支着头,一副天真模样,说道:“第一,从今日起,粮船不许出省。第二,限各府衙两周之内将治下牢狱理清。第三……我还没想好,日后说吧。也烦劳何大人帮我想着。”
      何必钱立刻头大如斗,心中暗骂她不懂规矩,尽惹些麻烦事,然而毕竟是他的直系上级,实在不好得罪,便斟酌着说道:“自古商人往来,官府没有插手的道理,限制粮船出省,实在不合适。”
      沈潋装作懵懂的样子,问道:“我哪里有插手?不过是不许他们贩卖到外省罢了,在省内如何我是不管的。都说江南繁华,难道连粮都买不起了吗?”
      何必钱仍是为难道:“商户卖粮给谁是他们的自由,贸然阻断外省的交易,这不合规矩。”
      沈潋有些生气:“我说过了,在省内,他们卖给谁我绝对不管。可就是不能出省。何大人提规矩,我也来同何大人讲讲规矩。如今我是浙江的巡抚,我便是浙江的规矩!何大人若是不满,尽可上书参我。我是皇上与袁阁老亲自任命的人,新番上任自然要有些作为。如今浙江倭寇大乱,我不过是存些粮食为百姓留着吃饭罢了,皇上与阁老定然不会怪罪。是非对错,何大人还是想清楚的好。”
      何必钱糟心至极,各大商户都是官员们的钱袋子,一旦得罪,这是多大的一笔损失!可是沈潋分明有袁晛做靠山,自己同样是依附袁晛才得到的升迁,沈潋也倒算了,如何能不给袁晛一个面子?
      只好抖着声音说道:“抚台执意如此,下官也不能违抗,只是这第二点……州府牢狱案件繁多,岂能两周断清?实在有些强人所难啊。”
      沈潋抬头望向席封平,眼神无辜至极:“我初来乍到,实在不明白,原来浙江的官司,平日竟是不处理的吗?”
      席封平冷笑道:“自然。衙门里还指着那些小民往里吐银子呢,怎么会随意放过。看何大人这样,恐怕臬司衙门大牢里,也靠着这些人吃饭吧。”
      何必钱弓着腰,嗫嚅着道:“将军怎的这样说话,毕竟有些案件所涉颇多,一时也难以断清。官员们素日里还有别的要事……”
      沈潋开始耍赖:“我不管。书里记的都是这样,但凡好官上任都是要清冤狱的。两周后我要到各地大牢查看,若是还有冤狱未决,底下的人便小心着。我受皇上和阁老赏识,万不能因为这些个小事坏了声誉、断了前程。何大人掌着一省刑名,臬司衙门定然要做个榜样出来,下面的事也要何大人多加用心。我也实在不愿为了自己的前程打大人的脸啊。”
      何必钱只觉得两眼一黑。
      沈潋意犹未尽地说道:“麻烦何大人派些伶俐些的官兵们,这些日子辛苦些,三日之内务必要将谕令传到各级衙门。我实在是等不及啦。码头上的事也要多派些兵士前去看着,下午我会去码头看看,到时可千万别被我抓到什么不该抓的人啊。”
      何必钱简直都要哭出来了,沈潋的位置能不能长久还不知道,但沈潋如果一直这样折腾,他的老命迟早断送在这里啊!
      沈潋拍拍屁股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一蹦一跳地晃了出去。越过何必钱时,还非常有心地告诉他:“何大人差事做得好,我定然会上书求阁老的赏赐。我来的时候小阁老便嘱咐了,凡事定要倚重大人,借大人的力才能披荆斩棘。大人素日里的好处,阁老与小阁老都看在眼里,日后定然也不会委屈了大人。还望大人再接再厉啊。”
      何必钱弓着身子,脸苦得能拧出汁来,想笑又实在笑不出来,滑稽至极。
      席封平意味深长地望了他一眼,紧跟着沈潋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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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一口气上传五章,可能最近不会上传新章。。。。。思路卡住了我得理一理
    虽然没有人看,但好歹保持一个更文者的骄傲(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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