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旅

　　魏宁宣顿时紧张起来，立刻问道：“是什么？”
　　沈潋拉着她坐下，不直接回答，反而先问：“宣姐素日所经营的产业，全部归于织造局吗？”
　　魏宁宣一僵，缓缓从沈潋掌中抽出手来。
　　沈潋并不阻止，缩回手低头把玩着衣摆上的玉佩，也不看魏宁宣的神情，微笑着说道：“宣姐不必多心。我是巡抚，归内阁辖制，与宫里毫无关联。织造局的事是司礼监直接管着，朝官不能也无法插手。再说将军将宣姐看得比命都重些，我万没有让将军恨我的道理。否则将军不必亲自动手，我也能不明不白死个一百多次了。”
　　魏宁宣稍稍有些尴尬，沈潋突然朝着她粲然一笑，说道：“换我在宣姐的位置上，也定然不能轻信任何人的。说句实在话，若是没有将军在，我万万不敢同宣姐说这些。毕竟哪怕宣姐与黄公公略微通个气，只凭我说过的这许多话，也足以让袁党想方设法灭我满门。”
　　魏宁宣低了头，定定地不出声。沈潋却仍然死死地盯着她，说道：“但我相信宣姐不会。将军对我印象还算不错，我也定然不会误了将军的大事。可万一新的巡抚上任，即便并非袁党中人，也未必能同将军同仇敌忾。所以将军想要的浙江巡抚非我不可。我的命交在将军手里，定然不会自毁万里长城。伤了你们，对我没有好处。伤了我，将军同样掣肘。所以宣姐实在不必疑心。”
　　魏宁宣望向她的视线，她不闪不避，坚定至极也真诚至极。魏宁宣释然一笑，说道：“难为你想得这样清楚。”
　　沈潋歪了头，调皮地说道：“我若是不想清楚这些，等不到倭寇大乱，也决计躲不了朝廷的秋后问斩。”
　　魏宁宣随手从身侧拿起一只金镶玉如意，一边摆弄，一边说道：“织造局是一块肥肉，谁含在嘴里也不会没一点私心。这块肉我含了八年，不怕你笑话，光是沾的油水也比现在席氏所有的产业加起来都多。”
　　沈潋问道：“宣姐都拿这些油水做了什么？”
　　魏宁宣抬头说道：“你是个聪明人，若是你得了许多银子，会做什么？”
　　沈潋想着，眼下我便有几千两银子，照样在包袱里压得严严实实。
　　嘴上却说道：“不妨先去买几架织机，开几座作坊，纺出布匹来卖，赚更多的银子。”
　　说着，更加心疼那一沓厚厚实实、死气沉沉、呆若木鸡的银票，简直恨不得立刻拿出来让这些钱自己去买厂子钱生钱。
　　魏宁宣点点头，说道：“对，也不对。这样的生意往往看着简单，做起来却要考虑诸多因素。譬如一座织坊，若是单纯地织绸布，便要考虑厂房设于何处，生丝从何处取得，雇佣多少工人，工人多少薪金，纺出多少绸布，占用多少库仓，卖给什么样的人，怎样更多地卖出去，交官府多少银子，哪些官员需要打点，大约得花多少钱……一两个方面无法顾及，很可能便导致整个织坊入不敷出。”
　　她望着沈潋笑了笑，继续道：“你是个聪明的，自然也能打点好这些。可是有多少人自以为此道简单易行，贸然上手，结果血本无归？初时我拿着义父的钱，百般周旋，也赔了不少进去。不过几番之后也渐渐摸到了门路，这才顺风顺水了起来。眼下商人们面对的仍然是这些问题。我比一般的商人有几项便宜。如今确实有几座织坊，虽然打着织造局的旗号，但收入尽数入了我的囊中。织造局的织坊，购买生丝只需半价，且无需向朝廷征税。这便是最大的好处。”
　　沈潋眼前一亮，赶紧说道：“所以，宣姐名下，自己的织坊、店铺应也不少吧？”
　　魏宁宣朝她瞄了一眼，又抚弄起如意来。声音淡淡的。
　　“具体数目恕我不能告知，但的确也并非小数。”
　　沈潋靠在椅背上，翘起二郎腿说道：“自然。知道宣姐的账目做什么？我又没那个本事，也不愿舍了这大好的前程来经商。”她抬了头，目光随意朝前方飘去，努努嘴，接着说道：“织造局的买卖，在江南一带便足以完成，何必跑到北方去。此次宣姐前往山东，约莫就不是为织造局揽生意。”
　　魏宁宣点头，也不瞒她：“这是我自己铺子里的货，避人耳目，常常销往山东、南直隶这些地方，也是图运河的便利。这些年也有了些老客，谈好了日子直接在码头上钱货两清。我有官府的通行证，一般人也无权过问我贩了些什么。从杭州将南方的时兴款子衣物运过去，顺带从北边捎些便宜的棉布、不同式样的新奇绸衣，再带到铺子里去卖。”
　　她有些好奇地望向沈潋，一脸疑惑地问道：“你知道这些做什么？莫不是还想着方才所说收纳灾民的事？我铺子虽多，但毕竟经营了八年，人数也定得差不多了，即便是招几个做苦力的，也万万收不了那样多。”
　　沈潋也直直地望向她，坚定地说道：“确是此事。但与宣姐所想有些不一样。宣姐手底下布庄、成衣铺子不少，不知有多少绣工？”
　　魏宁宣想了想，回道：“布庄、成衣铺子这些地方用不着绣工，我们的衣物大多是不做刺绣的，主要是卖些工艺精良的细棉布和不同层次的绸布衣物。如若客人有需要，才会让绣工加上花样，或者直接用事先做好的补子缀在衣襟、衣摆、袖口等处。有些直接销往西洋的衣物，才需要手艺精湛的绣工来绣上各类花样。甚至运往宫里的绸缎，进宫后也有针工局的人负责刺绣来服务皇室贵族的需要，我们动手的情况不太多。”
　　沈潋又问道：“宣姐有没有想过，在成衣铺子雇上一些工人，也在成衣上绣些简单的花纹式样。或者是干脆让工人来缝缀一些补子，由客人自行挑选而后缀上去。自然也能抬高衣物的价格。”
　　魏宁宣则有些为难：“一般人怕是也没有这样的手艺。到时绣出来的东西粗糙，客人也定然不会满意，反而砸了自己的招牌。”
　　二人皱着眉头凝神不语。
　　半晌，沈潋一拍桌子，兴奋地说道：“宣姐不妨在用他们之前做些培训与选拔。培训是教给这些人简单的刺绣技艺，选拔则是在一个月后剔除那些没天分没能力的人。被挑出去的，好歹也有了些手艺，可在小铺子里谋个生计。剩下的在宣姐这里做些不甚复杂的绣活，保险起见，让他们先做些补子看看，这样，缝差了，损失也是有限的。日后可传授些复杂的技法，满足那些豪门大户的要求。到宣姐铺子里买衣服的人定然不会是普通平民，他们出得起这些多出来的一点银子，只要花样活计好，不愁他们不要。收入高了，织造局又不傻，自然不会阻止。如此，既多收了银子，又稳定了浙江的民心。传到皇上那里，也会表彰你差使得力。至于绣工的工钱和衣物的价格，宣姐比谁都明白，自然不会做了亏本的生意。”
　　魏宁宣执着如意用力戳了她好几下，解气了这才说道：“真不知道你这颗心是怎么长的。人说比干心有七窍，我看你，倒是比他的心思还多些！我真是倒了运，才碰到你这么个鬼东西，被你变着法儿地折腾。你要安抚人心稳定民情，自己又不出手，却把麻烦甩给了我。到时出了岔子，你一手推干净了，背刑具的还不是我！说说，这么大一口锅，既然让我背了，你打算给我些什么好处？”
　　沈潋浑身上下就没一处不敏感，被她拿着如意一顿戳，又痒又痛，笑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只好从椅子上逃了出来，赶紧离她远远的。见她分明有追上来再戳几下的意思，顿时吓得想要夺门而出。
　　魏宁宣见她实在怕得厉害，又乐又无奈，随手把如意往桌案上一放，上前抓了她的手，将她拖回椅子，怜惜道：“你怎么是这么个身子，戳两下便软成这样，倘若有一日受了伤，可如何忍得？”
　　沈潋伸手将如意推得远了些，又同魏宁宣保持了距离，这才说道：“不受伤不就是了？况且以我的身份，除非犯上作乱，谁敢伤我？”她定了定心神，重新调笑道：“宣姐方才问我会给些什么好处，这我便不明白。不说朝廷的嘉奖，单是宣姐私下里多落下的银子，作我的诚心还不够吗？”
　　魏宁宣啐她一口，佯怒道：“我自己的银子、自己雇的人、自己的铺子，多赚了钱难道要归你？这算是什么诚心！”
　　沈潋装作十分委屈的样子，嘟着嘴开口：“办法是我想出来的，宣姐不同我分红也还罢了，怎么竟这样搜刮我这个穷苦人？”
　　魏宁宣气得拿手指戳她的眉心，直戳出一个红印子，她倒也不躲，乖乖巧巧地受着。魏宁宣见她这个样子，反而有些心疼，一把将她拉到怀里，抬起手轻轻地揉过那枚小小的红。
　　偏偏沈潋是个不解风情的，微低了头可怜道：“幸而宣姐不曾留指甲，不然我真成了包青天了，眉心一道月，还是倒过来的。”
　　魏宁宣顿时一掌将她推开，气道：“我若是真留了指甲，非得直接给你戳瞎了不可，哪能这么便宜就放过。如今一个印子换几百流民的安稳，你赚大发了。真是比我还精。得亏你不生在杭州，否则若是来抢我的生意，我怕是要金盆洗手了。”
　　沈潋一顿，问道：“宣姐的铺子里只能容下几百人吗？”
　　魏宁宣气得冒火：“你当我真是一手遮天吗？几百个流民已经不容易了，要吃要住要工钱，还得压住了，你试试杭州有谁能干好？不领情你自己做去，我还省了心。”
　　沈潋慌忙解释道：“我并非此意。只是原本以为可以更多些。这样的事自然只有宣姐能做，我也只信得过宣姐一人。宣姐若是再推辞，我便只好摘了帽子以死谢罪了，哪里还能更奢求什么？只是请宣姐万万考虑好，流民的工钱虽不求太多，但也尽可能地高一些，他们背井离乡的，一家老小没别的法子吃饭，倘若工钱也少得可怜，便真的没有活路了。”
　　魏宁宣揉了揉她的脸，轻柔道：“你放心。我有分寸。”
　　沈潋长出了一口气，把脸凑过去让她揉，小人得志地说着：“如此，宣姐不妨多破费些，官粮就能省下不少啦。”
　　魏宁宣登时就赏了她一个耳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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