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旅

　　席封平最为含蓄，转了头装作去看风景，嘴角却止不住地上扬。
　　岳护忙笑着将她拉起来，想要带她回房间。
　　魏宁宣忍着笑阻止，伸手招了几个小厮过来，吩咐道：“快带沈大人下去换身衣服，我屋子里有几件从没穿过的，你们帮着看看，挑件合适的，给沈大人送过去。”
　　小厮们应了。
　　沈潋赶紧说道：“不必宣姐费心，我带了换洗的衣物，就在房里，我自己回去换了就是。”说着她推开岳护，嗔怪道：“不就是换个衣服，哪里就那么娇气了。坐下吃你的！”
　　魏宁宣站起身来，伸手搂住她，略带不满地问道：“你是朝中三品大臣，为何总是穿着粗布衣服？如今这世道，只敬衣冠不敬人，你这样的装扮，如何镇得住属下？我那里有几套没穿过的衣衫，你别嫌弃，拿了去，就当是件替换吧。”
　　席封平也抬起头来，认真地望着她，等着她回答。
　　岳护按住她搭在自己肩上的手，目光顺着她略显纤瘦的胳膊向上望去，瞳孔吸纳了细细碎碎的波光，微微地颤动。嘴唇略略张开，像是要说什么，然而最终也不过是保持着那样的神情，定定地将她看了个透彻。
　　沈潋一下子有些不自在起来，挣脱两人的牵制，摇摇头仿佛也顺带着抖落了一身的不适应，依旧换上一副油盐不进的无赖表情，狡黠地说道：“宣姐不知呢，我是袁阁老亲自举荐的人，谁敢对我不敬，那便是和袁阁老过不去了。如今的朝堂，这样直接找死的人约莫也不多吧？况且我是一省的长官，身份摆在那里，穿的素净些，好教旁人看了，知道我的简朴，将来对我也多几分敬重。”
　　席封平眸子暗了一暗，目光朝她的衣领望去。雪白的里衣露出一小截，同外衫一样，分明是家里自己纺的粗布，浆洗的次数多了，才变得柔软贴身。自从相识之日起，除了袁行之赏给她的一身布料上佳的劲装，她穿的从来都是这样的衣物，甚至连颜色都十分相近。她并非穷困，至少从宣姐这里借机搜刮的银两就不会是一笔小数目。自然也不会是让人感念她的简朴——凭她三品朝官的俸禄，别说是穿金戴银，便是几进几出的宅子也能买上几处——她何必去做这个假！那么她究竟有什么隐衷？
　　别说是人精似的魏宁宣，便是简单实诚的岳护也朝她投来非常不信任的一眼。
　　沈潋捂着嘴咳了几声，而后才真诚无比地说出了真正的原因：“路上太急了，没顾上买。”
　　望着几个人或惊诧或了然的表情，沈潋继续说道：“既是宣姐厚爱，我换了便是。大家先用着，不必等我。”
　　等了还不到一炷香的功夫，沈潋再次从房里出来，竟是一袭桃色长裙，一身的环佩叮咚。席封平有些憋着笑，岳护则瞪大了双眼。魏宁宣将口中的食物咽了下去，拿帕子擦了擦嘴，这才同小厮说道：“你怎的选了这么件……潋丫头英气，裙钗倒当真有些辱没了。”
　　那小厮赶紧回道：“小的只看着沈大人身材比姑娘高挑一些，想着旁的衣服未必合身，便选了一件看着更加宽大的。两位公子又帮着挑了些个玉石配饰，让小的帮沈大人好好装扮装扮。公子们不曾见过沈大人，只是照着衣服备着，小的们只觉得好看，也不愿拂了公子们的好意，便仿着姑娘的样子帮着大人收拾了一番。”
　　沈潋听着话中的意思，合着魏宁宣房中还有两位公子？玩儿挺开啊。
　　席封平望着魏宁宣那一身的珠光宝气，品着夫清、夫白约莫也不清楚这位从未闻名的沈大人同宣姐的关系，便只是中规中矩地配了些，还算不上是糟糕。只是沈潋素日里简单惯了，微微装饰下，光看那周身的气质，竟当真有种公侯名门世家子弟的贵气，透着一股子惊艳。当然，这种感觉很快便被沈潋亲手扭转成了“滑稽”。
　　沈潋大刀阔斧地往桌前一坐，半点没有女子的娴雅，全不在意地说道：“宣姐不必在意，衣服合身得很，只是行动有些不方便。”她甩了甩宽大的广袖，一脸敬佩地朝着魏宁宣说道：“宣姐真是厉害，这样的衣服，竟还能穿得自如。”
　　魏宁宣想着她之前的一身窄口便衣，又被她逗得直乐，调侃道：“你怎么不直接当个武生，一身铠甲戎装，岂不更加利落？”
　　沈潋无奈道：“我还是太懒了，半点不想受那样的苦。况且即便是文士，同样能穿劲装啊，那日小阁老还送我一套的，穿着也颇为利索。”
　　魏宁宣好奇地问道：“小阁老为何要送你衣物？”
　　岳护正要阻止，席封平一把按住他，不许他多言，表情也是颇为好奇。岳护朝他苦笑一下，只得作罢。
　　沈潋歪歪头，纯真无比地说道：“他请我喝酒，我吐了一身。嗯……那还是我头一次穿绸衣，滑不留手，跟水似的，我都不敢用力。”
　　席封平顿时便没了胃口。将筷子一拍，朝着魏宁宣说道：“到底是粗野女子，再怎么装扮不过也是沐猴而冠。只可惜了宣姐的衣服。”
　　沈潋也不生气，点了点头，对着魏宁宣说道：“我当真不适合这样，旁人看着可笑，自己也别扭得很。宣姐的好意我心领了，我还是回去换下吧。”
　　席封平见她起身，顿时有些讪讪，又碍着面子不知该怎么阻止。
　　魏宁宣拉着她坐下，好笑道：“封平不过是嘴上厉害，心里可未必是这般想法。你既唤我一声姐姐，便看在我的面子上别同他计较。穿得好好的，换来换去，这饭还吃是不吃？有什么话，我们私下说，这会儿先垫垫肚子。”
　　岳护也觉得沈潋这样装扮，虽与平日不同，但多了些妩媚和少女的稚气，无端地勾人眼珠子，实在不愿就这样昙花一现。听了魏宁宣的话，便赶紧朝沈潋望去，不说话，巴巴地看着她。
　　沈潋与他对视一眼，又低头打量了打量自己，眯眯地笑了起来，顺着魏宁宣的力道重新坐下，笑着说道：“那我可继续‘沐猴而冠’了，将军请便。”
　　席封平扭过脸不去看她。
　　岳护为她夹了些菜，沈潋偷偷摸摸地将左手伸到厚厚的桌布下，覆上他的腿，身子倾斜，有些浪荡地问道：“你是不是喜欢我眼下这个样子？”
　　魏宁宣低头吃饭，恍若未闻。
　　岳护顿时不自在极了，正想避开她，谁知席封平一磕酒樽，大声道：“你是沈潋的贴身侍卫，想必功夫不弱，不妨同我切磋几招。”
　　沈潋还未出声，魏宁宣一掌拍向他，拔高了音调：“胡闹什么！饭后打架，你消化好了是吗！年纪轻轻的，这样不爱惜身子，非要让我告诉义父来责罚你吗！”
　　岳护放下筷子，正色道：“将军如有意，过阵子我同将军过上几招。”
　　沈潋缩回手，笑得半真半假：“小护不过是比旁人伸手略强一点罢了，怎么能与将军相提并论。将军若是手痒，不妨再忍上几天，回头到了军营，操练自己的士兵便是。我的人并非为家国效力，也不会做上阵杀敌的营生，无需将军来考察。”
　　席封平冷笑一声，问道：“你担心我伤了他？”
　　沈潋点点头，道：“将军十几岁便能取人首级，小护手上还没沾过血，自然敌不过。”
　　席封平睨着她道：“不曾比过，哪能定论？不过是随意打打，你怕什么。”
　　沈潋还想推辞，岳护已经抢着说道：“将军美意，却之不恭。请将军赐教。”
　　见沈潋着了急，魏宁宣斜着眼笑道：“你不必担心，我看着，倒觉得两人该是不相上下。你若是不放心，待会儿我们也盯着，定然不会出事。”她又转头去嘱咐席封平：“只是过招，不许当真，若是伤了人，我第一个不能饶你。”
　　席封平应了。
　　岳护道了一声“多谢”。
　　魏宁宣又说道：“先吃饭。现在还是辰时，你们歇一歇，活动活动，巳时正再开始，也让我见识见识你们的本事。”
　　沈潋想了想，也点头同意，而后说道：“宣姐，我有些事情想要讨教。”
　　魏宁宣笑了笑，自然地说道：“饭后到我房间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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