匹妇

　　翌日，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有些远道而来的部落刚刚到达，正在忙忙碌碌地搭着帐篷，有相熟的人看到，热情地帮忙，越发热闹和干劲十足。

　　巳时，正式开市。

　　明明那些蛮族部落昨日围着篝火闹腾到下半夜，结果现在竟然都准时地打开了帐篷的遮盖，展现出他们的货物来。

　　昨夜从篝火聚会返回来后，趁着蛮族篝火聚会的空儿，穆砺琛命人忙了一大通，特许今早可以晚起，不用在意开市时间，是以这会儿刚起来的随从还在前帐慢悠悠地摆放货品。

　　按着沈弄璋的交代，随从们只捡一些松子、榛子、冻果、冻鱼之类的先摆上少许，会说懋合语的铁奴和另一个军奴就坐在一边，烤着火塘，招呼接待来询问的客人。

　　方烈坐在前帐铺位的东头，摆上他自己采摘的草药，但心思并不在草药上，而是正在将一张写了“瀚云”两个大字的羊皮用长树枝挂住，打算竖在铺位边做幡旗。

　　傅柔也安静地坐在方烈身旁烤火，偶尔用刚学的几句懋合语与来铺位的人打招呼。

　　她容貌英丽，与方烈一样穿一身白色的皮袍——一路上夜晚无事，沈弄璋已经将她和傅柔的袍子都改得合身，使得行动方便——在这完全充斥着阳刚气息的交易场里，吸引了大量的目光。

　　即便不来交易，也有人会驻足假意询问、攀谈一番，只为聊解路上的孤寂。

　　显然，对方对傅柔的兴趣大于货物。而且，傅柔看得出来，这些人并不只是简单的搭讪，他们的眼睛除了在自己身上溜来溜去之外，更是时刻注意着西边的那个铺位。

　　那个铺位没有悬挂幡旗，只用几块临时劈出来的小木板拼成的大木板上写了一个大家都看不懂的文字。所以，还是没人能与他们沟通。

　　实则交换并不需要怎样详细的沟通，只要拿着自己的货物去别的铺位，与对方示意一番，便可以通过对货物的需求来商定交换的数量进行交换。

　　这个外来的不知名部族带来的是懋合部和蛮族都喜欢的东西——茶。

　　但是，没有人询问他们，只是走过去看看，几乎不怎么驻足，便离开了。

　　穆砺琛嘱咐过，不要与他们表现的太热络。

　　昨夜很多人对这个部族三缄其口，很可能是懋合人与他们发生了冲突，更可能是荼芺部与他们动了手，大家需要荼芺的盐，自然便与那陌生的部族拉开距离，以表明立场。

　　沈弄璋分析，懋合人很可能会一直孤立他们到草市闭市前，然后再出现一个小小的部族，将他们所有茶叶以低价换走，最后所有部落分了这批茶。

　　穆砺琛和傅柔则认为懋合人不会换茶，他们会直接在闭市后，抢。

　　虽然草市没有组织者，没有维护者，直接抢也无所谓，但这种见不得人的勾当拿到草市上来，到底还是有损交易的本质，更损坏草市的口碑，所以，穆砺琛和傅柔相信他们不会明目张胆地抢。

　　不与被集体孤立的人来往，向来是保身之道，傅柔如何不知。

　　此时她正抽出几根树枝放进火塘，看着火苗慢慢地吞噬新树枝，却早已分神去思考其他的问题，听到有脚步声停在方烈面前，更闻到了浓郁的茶香，以为是有人上门交换，便自然地抬眼看向西侧。

　　一道友好的目光与她的相遇，对方露出了礼貌性的笑容，傅柔本能地便回了一个微笑。

　　来人正是他们西边的邻居，昨晚与穆砺琛对过话的那个男子。

　　昨夜穆砺琛和沈弄璋离开后，他便过来与众人打招呼，并试图学习一下懋合部的简单语句，只是双方互相不知对方说什么，他自以为学到的语句实在也难以派上用场。

　　男子的目光并没有继续停留在傅柔身上，他右手端着一个盛满热茶的陶碗，正递给方烈，作势请方烈等人品尝。左手则抱着一个小陶罐，陶罐内都是茶叶，想换取药膏，与方烈用手指和称量器皿来回比划着讨价还价。

　　东侧和对面的铺位都将目光投向他们，最后，看到方烈命随从也抱出一大坛清香的茶叶来，而且说茶叶还有很多很多，那人才讪讪地回了铺位。

　　其他人见到挂着“瀚云”幡旗的铺位里竟然也有茶叶交易，不禁诧异——昨夜没有收到他们铺子有茶叶的消息，而且他们只有三架马车，杂七杂八的货物已经不少，如何能带更多的茶叶，怎么突然便冒出这么多茶叶来。

　　虽然有疑惑，但面对清香的茶叶，众人的眼睛立时便冒出光来。

　　中午，开市后便出去的穆砺琛和沈弄璋转了一圈，终于回来，喝了热茶，吃了肉干后，便将他们的茶叶摆出来，开始进行交换。主要换取盐和制作精美的各式器皿、织物和毛皮，也换取药草等。

　　人来人往，沈弄璋站在铺位最前面，明明不懂懋合语，却跟交换者激烈地讨价还价，身边为她随时翻译懋合语的随从根本跟不上她的语速，时常翻译不及时，惹得挤在旁边生怕换不到茶叶的交换者一阵低声埋怨。

　　沈弄璋虽然听不懂对方的语言，却能从对方的语速和表情上推测出他们的不满，一一笑脸相迎地安抚众人，毫不慌乱。

　　见沈弄璋游刃有余，随从反倒抓耳挠腮、手忙脚乱，坐在一旁看热闹的穆砺琛大踏步上前，开始充当她的翻译。穆砺琛作为北固关守将，对蛮族是上了心研究过的，因此懋合语说得极其流畅。

　　沈弄璋自十五岁后迈出家门做小买卖，对于这种忙碌习以为常。身边的翻译突然能跟上她的速度，有些惊讶。转头看到竟是穆砺琛时，已然忘记了穆砺琛的身份，嫣然一笑当做感谢，便又将全副精力放到招呼交换者之事上。

　　平时言语温和，举止温柔的沈弄璋，此时好像换了一个人，三头六臂一般时刻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绝不错过任何一个交换者的咨询，也不会错过任何一个有意向的交换者的交换，偏偏语调还那么柔和有礼，脸上始终挂着甜甜的笑意。

　　穆砺琛一边翻译，一边不时看一看忙碌却很兴奋的沈弄璋，不自觉地便也融入到这热烈的交易当中去。

　　沈弄璋脆生生地报着：

　　“茶十斤换大锡盘八个。”

　　“茶十五斤换锡碗十六个精致锡壶五个。”

　　“松子二十斤榛子三十斤换盐四十斤。”

　　“冻鱼五十斤换盐三十五斤。”

　　“冻果三十斤换三尺织毯八块。”

　　……

　　傅柔在她身后，听到后立即准确地与随从快速地称出相应的茶叶和松子、榛子、冻果冻鱼等，再接过沈弄璋和穆砺琛清点过数量的货物，从前帐后门送进后帐里。

　　顺利交换完毕后，沈弄璋还会抓一小把松子、榛子或冻果，当做小礼物送给交换者尝鲜，邀请他们继续光顾交换。

　　碰到手掌、手指有冻疮龟裂的交换者，她更是热情地介绍方烈的防冻防裂药膏，伸出自己的手掌示意买主，能在这寒冷的天气下保持柔滑都是药膏的优异药效所致。

　　实则确实如此。

　　沈弄璋和傅柔被送到北固关时，手脚都已冻伤。穆砺琛与她寄宿农家时，沈弄璋被碗片割伤了手指，那时穆砺琛才注意到她手上有冻伤，之后方烈给她们用了药膏，这才恢复，现在已经光滑柔软，看不出丝毫冻伤痕迹。

　　那些交换者见沈弄璋细嫩润滑的手掌在眼前翻飞，都伸着手想去摸一摸。沈弄璋的手却像一条滑溜的鱼一般，在他们的手指之间穿梭来去，若即若离，一会儿拿起松子榛子，一会儿整理一下毛皮，嘴上还在不停地介绍方烈的药膏的特性和药效，看上去一副很有礼貌却十分忙碌的模样。

　　见交换者还不放弃，穆砺琛一伸手臂，一边做手势将交换者导向方烈，一边仿佛不经意似地挡着沈弄璋的手掌，将陌生男人的手全部隔了开去。

　　方烈在旁边看得仔细，立即也拉着会懋合语的铁奴招呼那些对冻伤药膏有兴趣的交换者，介绍起药膏来。

　　忙到申时，夜幕即将降临，草市暂停，穆砺琛和沈弄璋这才坐到皮垫子上，喝了两大碗热茶润喉。

　　方烈组织人手收起货物，并进入后帐清点交换货物的数量。

　　不同于白日里讨价还价的热闹，此时所有铺位都在盘点，人手多的，已经有人再次去点燃篝火，庆祝也好，继续畅谈也好，这是懋合人所热衷的。

　　渐渐的，铺位这边的声音越来越小，而远处的篝火堆旁，声音大了起来……

　　穆砺琛与沈弄璋蹲在后帐里，看着一堆堆用棉被和干草包裹的锡制器皿，突然叹口气，愁眉苦脸地小声感叹：“没想到你真能换到这么多锡器，荼芺部怕是恨你入骨，今晚不想烤肉，只想把你烤了吃！”

　　“那篝火上面的树枝上，也一定有家主在。”沈弄璋镇定自若地反击，想了想，又道：“方先生才是一切实现的关键，他也会被架在火上烤的。”

　　想到总是淡然若云雾的方烈被穿在树枝上，挂在篝火上方，不知道是不是还能保持他一贯的淡漠，竟觉得好笑，沈弄璋和穆砺琛竟同时笑了起来。

　　马上穆砺琛就摇头：“大烈不行，大烈可是我的命。至于我这皮粗肉糙，不好吃，不如你那细皮嫩肉……”

　　说到此处，穆砺琛突然想起那些买主不停摩挲沈弄璋手掌的情景，脸上笑容渐渐褪去，竟正色问道：“你平常出去做交易会被人占便宜么？”

　　沈弄璋心里还在感慨穆砺琛对方烈的情义，虽说男风到底怪异，但他对方烈的用心关怀却处处可见，实在令人羡慕。

　　模糊着听到穆砺琛的问题，哪里知道他的想法，坦然回答：“是吃亏还是占便宜，端看每个人的理解。我以预期的代价换到了我想换的东西，即便在别人看来我换得少了，那也是别人的事，在我却是公平的，没什么吃亏之说。”

　　穆砺琛看着锡器的目光越来越沉，心情有些莫可名状——善用女色，便有今日这般助力，这女子很明白自身的长处，更懂得利用，当真不能小觑。

　　片刻，又觉得自己有些奇怪，连忙转过话题，喃喃道：“盐也换得超出预期，你到是真有本事。”

　　“如果不是家主说蛮族喜欢茶叶，我们只能硬着头皮去和荼芺部换盐，那可真不一定能换回多少。”沈弄璋倒不居功。

　　沈弄璋已判定，只要他们亮出茶叶来，小部落必然疯狂前来交换。盐虽然是他们的必换之物，但茶叶也是。且盐总归是在他们蛮族人手中，换起来方便，茶叶确是蛮族所无，能顺利换取总比抢夺方便，也落个好名声。

　　只是，她认为荼芺部会主动来交换茶叶，却没想到一个下午，荼芺部岿然不动。随从说看到他们盐换出了大半，却始终没换茶，也觉得怪异。

　　这并不怪，沈弄璋知道荼芺部一定是在打西侧邻居的主意，但荼芺部越是沉稳，事后爆发便越是激烈。

　　沈弄璋心里琢磨着，还是有些忐忑，眼睛盯着锡器，以一种半信半疑的语气轻声问道：“家主确定这些烫手山芋能安全处理？”

　　穆砺琛脸上带笑，眼神更是熠熠，眉宇间透着狡黠飞扬之态，却故意玩笑道：“那得看咱们的马车跑得快不快。”

　　这是明摆着一副打不过就跑的嘴脸，偏偏沈弄璋暗中也是这么想，不由得为自己跟这种人想法一致而感到一丝羞愧。

　　赌气地反问道：“若是跑不快怎么办？”

　　“那就只能……”

　　不待穆砺琛说完，傅柔走了进来，说道：“荼芺部有人过来请家主去参加篝火聚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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