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赎

　　一顿饭吃得有点儿微妙。

　　两个人，面对面坐着。各怀心事。男孩儿微低着头，垂着眼，吃饭、喝汤，动作慢悠悠的；女孩儿坐得端正，动筷子很有自己的节奏，和对面的他形成鲜明的对比，她的举手投足都很有仪式感。

　　他们交流不多，气氛却又很合拍。没人去打破这片舒适的沉默。

　　沉默有时候是一种保护。把自己的心收拢在躯壳里，不去表达，不去宣泄。除了自己，没人能够看得见、摸得着——有一层这样的距离在，就会多一些安全感。

　　食堂人来人往，不时有路人看他们一眼。或许是觉得颜值高，又或许是听说过他们的，觉得这两人怎么会坐到一起……无论如何，他们那小小的一桌仍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丝毫不受外界干扰。仿佛与外界隔开了一道无形的屏障。

　　万明轩放下筷子。原雪端起了餐盘，说：“走吧。”

　　她餐盘里的食物还剩下很多。吃得真少，怪不得那么瘦。

　　他也听到过班上很多女生，明明已经很瘦了，还嚷嚷着要减肥。但他觉得她不大像是那种。她起身、转身，始终垂着眼，目光是涣散的。这种表情他见过很多次，心不在焉……她在想什么呢？是不是想得都没有食欲了呢？

　　送盘子的路上，他问：“家里你的东西……什么时候过去收拾？”

　　“过两天吧，”她说，“过两天就去。”

　　“嗯。”

　　……有点儿期待。

　　她笑笑：“我去了你们家，你是不是该叫我声姐姐？”

　　他愣了一下。有点儿不知所措，耳根子微微泛红。

　　姐姐……

　　叫不出口啊……

　　男孩儿微微侧过头，目光闪躲，漫无目的地扫射。一看这反应她就知道是怎么回事：这男孩儿脸皮薄得很。她本来也只是随口开个玩笑。大概是在学校这样的环境里，面对他这样的人，她的心防会被暂时卸下，整个人的状态会略微放松一些。而如今她不由感到有点儿新鲜——自从跟了白泉，浸泡在了社会这个大染缸，她见过的男人大多有背景、有阅历，就连美女投怀送抱大抵也习以为常，面不改色心不跳——她还从来没在任何人身上见过这种反应。

　　食堂昏暗、闪烁的白炽灯光下，男孩儿侧脸白净，眼神清亮。那一瞬她忽然有种错觉，好像他眼底透出来的那点儿光竟然比周身的灯光还亮，把这破旧、逼仄的食堂映照得蓬荜生辉。

　　光……

　　等她回过神来，有一瞬的恍惚。

　　那是她一直向往的东西啊。

　　这么多年来，还从来没有人被她比喻作光。

　　……

　　过了两天，原雪果然去了万明轩家里。

　　一来是为了收拾东西；二来，听说原正延的案子差不多判下来了，正好也可以去找万警官商量一下案情。

　　那天下着小雨。万明轩特地去了楼下接她。

　　潘柳红在做饭，万警官在抽烟。这门差事自然只能交给万明轩了。他一下楼，就看见一个女孩儿撑着伞，面无表情地立在雨里。走近一看，发现她脸上有雨珠滑落，从额头，到睫毛，睫毛一颤，仿佛就落进那双幽黑的眼睛里，化作细碎的光芒。

　　尽管她眉梢眼角都没动一下。那一瞬他却有种错觉，就好像她哭了一样……

　　“走吧。”耳边响起她冷冷的声音。

　　话落，她利落地迈开步子，走到他的身侧。隔着这么近的距离，他定睛一看，确认她眼睫上真的只是雨珠。

　　是啊。他连这女孩儿难过的样子都没见过。更别说哭了。

　　“早知道你今天要过来的话……”他说，“放学后我可以直接带你过来的。”

　　“没必要，”她说，“这地儿不难找。”

　　万家位于一栋老式民楼，五楼。门是铁质防盗门，上边贴着福联。推开门，里边面积不大——三室一厅，装修朴素。灯光很亮，室内家具、杂物很多，但打扫干净，收拾整齐，略微的拥挤，反倒显得有点儿温馨。

　　“明轩，”万警官回过头，微微皱眉，弹着烟灰，“去给姐姐倒杯茶。”

　　事实上，根本不需要万警官提醒。一进门，万明轩就自觉地走向了橱柜，熟练地拿出一次性杯子，洒茶叶，烧热水。那边，原雪看向万警官的眼神欲言又止——万警官明白她的意思。女孩儿目光闪烁了一下，他知道她心里记挂着什么。

　　无非就是她爸爸的案子……

　　思绪刚一飘，就被女孩儿清冷的声音拉了回来：“万叔叔好。”

　　女孩儿表情、声调都很平淡。不拘谨、不热情，无可挑剔的客气礼貌。万警官也是服气的。这女孩儿相当沉得住气了。无论如何，她都亲手把她爸爸送进了牢房。可从她脸上，他没有看到半分动摇，除了刚才的目光闪烁——如果那也算的话。

　　这样的定力，发生在中年人身上他尚可以理解。毕竟定力是会随着阅历增长的。可她不过是一小孩儿……

　　他的视线不由转向那边，正在倒水的万明轩。

　　差不多的年纪，儿子动作慢悠悠的，垂着眼睫，看也没看这边。明亮的灯光把男孩儿的轮廓勾勒得很柔和，虽然他五官立体是继承自自己，但从气质上看，他更像他过世的妈妈，如三月的春光，淡淡的、柔柔的……

　　和那个过分冷漠的女孩儿完全是两种风格。

　　万警官刚要松一口气。然而，定睛一看，却又发现这两人千差万别的表象下，实则有着异曲同工之妙。都是相当漂亮的眼睛，一双是浑圆、眼尾微微下垂的杏仁眼，正盯着从热水壶里倾泻而出的开水；一双是狭长、眼尾微微上扬的猫眼，正打量这室内的呈设——同时出现了不同程度的游离。

　　……都少了点儿什么？

　　是什么？

　　万警官思索片刻，心里突地跳了一下——

　　是那个年纪本该有的生机。

　　蓦地，厨房的玻璃门被“哗啦”一声推开。潘柳红探出头，吆喝：“吃饭了。”

　　原雪觉得这一趟来得挺值，竟然见到了妈妈难得一见的贤惠模样——把热饭热菜接连端上桌，解下围裙，吃饭期间几次给万明轩夹菜。短短几天的功夫，她似乎已经摸清了他的喜好，这个后妈当得不可谓不称职。不过男孩儿不大领情，把碗微微往后一收，笑笑，说：“谢谢阿姨，我自己来吧。”

　　一派母慈子孝的场面让原雪颇有些不适应。记忆里，妈妈是神秘的。母女俩屈指可数的见面时间里，妈妈不是伏在梳妆台上打扮，就是匆匆地要出门了。家里总是空荡荡，少见人影，只有衣帽间里散落的衣服、首饰、化妆品显示有女主人存在的痕迹。

　　后来，那层神秘感被打破了——

　　当原雪撞破妈妈和一个陌生男人搂在一起，在昏暗的傍晚，隔着半条巷子都能听到她银铃般的笑声。原雪从没见到妈妈笑得那么开心过。逐渐懂事的年纪，她忽然一下就明白了妈妈为什么总是晚出早归，身上那些轮换的名牌首饰、包包又是从哪儿来的？

　　“狐狸精。”

　　街坊小巷的长舌妇这么形容妈妈。

　　于是，她对妈妈的最后一丝幻想也破灭了。

　　“小雪，你就吃完了？”潘柳红说，“都这么瘦了，多吃点吧？”

　　原雪抬眼，微微眯起眼睛，试图分辨妈妈的关心有几分真伪。妈妈保养得当，不难看出年轻时候的明艳，却已经不见了那种风尘媚气，微微笑着、温言细语，还真是一副贤妻良母的做派。仿佛那场硝烟滚滚的婚姻战争里，她是无辜的，是受害者，所有的过错都在嗜赌成性，又有暴力倾向的前夫。

　　然而，原雪知道这两个人没一个好东西。爸爸固然可恶，妈妈却也出轨在先。她选择站在妈妈这一边，状告爸爸，不过是因为爸爸三番五次的要钱、动手实在太过分，已经严重波及到了她的正常生活。

　　不然她才懒得掺合他们那摊子破事儿。

　　她并非想帮谁。只想让这场长达十几年的噩梦早日结束。

　　……东倒西歪的家具，碎裂的玻璃、瓷器、灯泡，被扯断的电线、网线，以及男人怒气冲冲地关上门，震耳欲聋的响声，女人紧随其后尖锐的咒骂和哭喊。没有人留意到蜷缩在角落发抖，被漫天飞溅的碎片划伤的小小的她。没有人。

　　是该结束了……她闭上眼，想。

　　就在潘柳红想给原雪再盛点饭的时候，原雪忽然睁开眼，说：“不用了。”

　　幽黑的瞳孔，涣散的目光。看不出丁点儿情绪。仿佛刚才她用闭上眼来掩饰的，那一闪而过的痛苦不过是种错觉。当然，潘柳红也根本没有注意那么多，只是收回了僵在半空中的手，讪笑着：“诶，你这孩子也真是的，从小就不怎么吃饭……”

　　“没关系，多的饭给我吧，”万明轩说，他盛了饭回来，看见原雪仍然坐在位置上，微低着头，发呆，不由小声提醒，“你的房间在那边，东西也都搬到里边了。你可以现在先去整理一下……”

　　“好。”原雪立刻起身。

　　路过男孩儿身边的时候，他朝她善意地笑笑。

　　她心里咯噔一下。恍然明白，这男孩儿一定注意到了她的异常。

　　你可以现在先去整理一下……

　　他是有用意的啊。去做点事情吧，因为这样就不会胡思乱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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