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赎

　　万明轩从公交车上下来的那一瞬，确认自己没有看错。

　　是原雪。公交站就在学校转角的马路对面，她正在过马路。因为还早，路上比较空旷，那抹形单影只的纤瘦身影尤为突出。她头发微乱，领口也没有整理好，行色匆匆，像是出门前收拾得有点儿急——

　　可是他实在想不明白，她一个昨晚就借口回学校补作业的寄宿生，怎么会这么早急着从外面赶过来？

　　虽然早就知道她在撒谎。却没想到，此刻竟然会亲眼见证这一点。

　　……所以，她昨晚到底去干吗了？

　　她走得很快。他走在后面，两人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他没有上前去打招呼，也没有要上前打招呼的欲望。对他来说，这个忽然出现在生命里的“姐姐”实在还有些陌生，远远没有熟到那种程度。顶多就是点头之交。

　　事实上，他的熟人也没有几个。他和大部分人都保持着良好的关系，与此同时也保持着一定距离。他认为舒适的关系是需要距离感的，礼尚往来，互不干涉。也没有想要和谁过于亲近的欲望。一切顺其自然。

　　对于除了学习之外的事，他都是顺其自然的。那些他看得很淡。没有想法，没有追求，是怎么样就是怎么样了。其实如果不是爸爸望子成龙，从小就培养、监督他学习，他对学习大概也不会有多上心。日子一天天过去，他对时间的流逝没有任何感觉。一颗心就像风中的羽毛，随风而动、随遇而安，没有着落。

　　……

　　前方的原雪忽然回过头来，把万明轩给吓了一跳。

　　他有些不知所措，正想着是该和她打个招呼，还是笑笑就好，却听她开口了：“你有饭卡吗？”

　　“……啊？”

　　一般是寄宿生都会有饭卡，走读生则可办可不办。万明轩因为万警官经常加班，顾不上回家做饭，也办了饭卡。他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说：“有啊……”

　　“可以借我用一下吗？我的饭卡没带在身上。想去食堂吃个早饭，又来不及回宿舍拿了。”

　　“……哦。”

　　万明轩从包里摸出饭卡，递给原雪。他有时候也会去食堂吃早饭，不过今天是潘阿姨第一天搬家过来，特地给父子俩准备了一顿爱心早餐。他吃过了才出门的。不然应该会和她一起去吃。

　　……不过，想想那场景也觉得有点儿怪异。就这样吧。

　　“谢了。我第一节课下课的时候还给你。”

　　他点了点头：“我在高二七班。”

　　她说：“我知道。”

　　他愣了一下，她已经转身走了。留下一个背影。身杆挺得笔直，高马尾摇晃。动作略显匆忙，仪态却分毫不乱。

　　万明轩赶到教室的时候，人有些浑浑噩噩。他昨晚帮忙搬家，折腾到很晚，今早又一大早就被厨房里“乒乒乓乓”的响声吵了醒来，有点儿睡眠不足。从早自习到第一节课，他几乎没怎么听进去，一直趴在课桌上钓鱼。

　　直到第一节课下课，原雪准时来还饭卡了。万明轩是被同桌拍醒的，同桌对他一番挤眉弄眼，说：“门口有个美女找你。真是美女，大美女。”

　　有人在旁边起哄：“什么大美女啊，人家有名字的。原雪嘛……”

　　“诶，小万。你竟然认识原雪啊？”

　　“快，快说说，怎么认识的？”

　　万明轩脑子有点儿懵。半晌，才问：“你们知道她？”

　　“嗨，谁不知道啊？高三七班的原雪，我们的直系学姐。校园美女榜里登顶的人物。”

　　万明轩：“……”

　　校园美女榜？那是什么？

　　……她这么有名？

　　他穿过一群叽叽喳喳的人，走到门口。也难怪她有名。她站在人群中实在吸睛，相比之下，感觉旁边的人都长得挺随便，而她却像精雕细刻出来的。晨光下，她的肌肤通透得像洁白的冰雕，猫儿一般幽黑的双眼难得染上了光彩。他一眼就看见了她。

　　之前见她，虽然也知道她美，却没有太过留意。这一眼才惊觉，原来她是真的，如此的美。

　　“美”，这个字在他心里忽然一下就生动了起来。不再是客观上的，而是变成了主观上的。

　　“怎么，吓到了？”她见他有些发愣，笑笑。

　　“没有……”走廊上人来人往，大家都在看着。他有些局促地摸了摸头发，说，“就是每次你……都挺突然的。”

　　“怎么突然？我不是告诉过你，第一节课下课的时候还给你吗？”

　　他“嗯”了声，说：“可能是……我没做好心理准备吧。现在是，早上你叫住我的时候也是。”

　　她露出了有点儿不可思议的神情。气氛有点儿尴尬。他不欲多说，拿了东西就想转身走了。一转过身，却听见她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不好意思啊。早上应该先和你打个招呼的。”

　　招呼都不打一声，就找人借东西。的确是挺不礼貌的。

　　即使对方即将成为自己名义上的弟弟，也还没有熟到那种程度。

　　他动作顿了顿，问：“你怎么知道我在你后面？”

　　答案有点儿不可思议——

　　“你的脚步声，”她说，“我和你一起走过几次。你走得比较慢，左脚会比右脚跨得更大一点，鞋底偏松软。我记得你的脚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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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高二到高三只隔了两层楼。原雪上楼的时候，感觉到兜里的手机振动了一下。她低下头，借着暗处看了一眼——

　　学校有明令禁止学生带手机。然而，随着时代的进步、科技的发展，智能手机的使用越来越早龄化。尤其对于寄宿生来说，手机是不可或缺的物品。因此，只要不太明目张胆，学校也不会管得太严。

　　是白泉。问她什么时候走的。

　　看来他今天心情不错。往常她走了，他有时候会问，有时候不会。

　　他需要一个呼之即来挥之则去的女伴。来得随叫随到，走得不留痕迹。除去给他增添了一点娱乐，对他的生活没有任何影响。而她完美的做到了这一点：他叫她来，她风雨无阻，绝不迟到；她该走了，也毫不留恋，悄无声息。这就是他们的关系为什么能维系得如此长久的秘密——

　　识时务者为俊杰。

　　如今他想起她来了，她自然得好好回应他。

　　原雪：六点半。

　　白泉：怎么现在才回我消息？晚了十分钟。

　　原雪：刚才有事。

　　白泉：什么事？明明是下课时间。

　　原雪：早上和一小孩儿借了饭卡，刚才去还给他了。

　　……她自己都没意识到一下子打了这么多字。这字数不算多，但对她来说很多。直到发送出去后，那边半晌才回——

　　小孩儿？小男孩儿？

　　她几乎能想象他说这话时的表情和语气。微微挑眉，笑笑的，又暗含讥讽。

　　糟糕，她有些懊恼。大意了。

　　白泉：？

　　他步步紧逼。她迟疑了一下，回复：你不说我都没在意。

　　后来的课上，她脑子里竟然几次飘过他的话——

　　小男孩儿？

　　……是小男孩儿啊。那又怎样？天生一副温和、淡漠的样子，除了学习，好像对什么都不关心。乖顺得看不到一点自我。显然和她不是一路人。不过是个意外有点交集的，人生路上的过客而已。

　　的确……有什么好在意的？

　　不知不觉的，下课铃声响了。她微微一惊，盯着眼前的课本，略微失神。

　　……刚才老师讲到哪儿了？

　　她上课很少分神。

　　与此同时，万明轩已经起身了，打算去食堂吃饭——

　　中午爸爸不回家，潘阿姨有意给他做饭。但他觉得有点儿尴尬，婉拒了。他打心里还没有接受这个突然闯入家中的不速之客。

　　兜里就是那张饭卡。硬度适中的卡质，印有烫金的学号。摸上去和往常没什么不同，又好像有哪儿有点儿不同了……

　　是哪儿呢？

　　卡面冰冰冷冷的。是她的感觉。

　　说起来，这张饭卡好像只借给过她一个人……

　　就在他胡思乱想间，一转角，就和她撞了个满怀。

　　“对不起……”

　　他下意识地脱口而出。话音落下许久，对方却没有回应。他一抬头，恰好对上一双幽黑的眼睛。眼睛很大，形状漂亮。只是略显空洞。

　　气氛有一瞬的寂静。

　　半晌，她问：“你去哪？”

　　“食堂。”

　　“一起去吧。”

　　他没说什么，只是默默走在她身边。她不高，刚及他的下颌。这么微低着头看过去，感觉视角很合适。冬天的阳光下，她头顶浮着一层淡淡的金色光晕，几缕碎发被微风吹动，显得毛茸茸的，像某种可爱的小动物。没有平时那么不可亲近了。

　　他觉得该找点儿话说：“你们高三……忙吗？”

　　“还好。”

　　“哦……”

　　“课本已经学完了。主要是复习了。排课和高二差不多。虽然紧张，也会有一些休息时间，但随着高考一天天临近，可能会有一些心理压力。”

　　他有点儿不可思议，看向她：“你会有心理压力吗？”

　　“没有。”

　　果然，他想。一看就是心理素质极好的人。

　　“那你呢？”她问，“你也高二了。会有心理压力吗？”

　　他想了想：“没有。”

　　“哦？”她看过来。

　　两人的视线有一瞬的相撞，他迅速又避开。

　　“我其实还好啊。不管考成什么样子，日子总还是能过的。考得好当然好；考得不好，应该也不会差到哪里去，以后找份工作养家糊口还是没问题吧……”他想着，笑笑，“爸爸的心理压力恐怕会比我大吧。”

　　她沉默片刻，问：“你的人生没有方向吗？”

　　本以为学习就是他的方向。现在听来，好像也不是。

　　迎着她探究的视线，男孩儿低下头，认真想了想。阳光下，他的脸部线条很柔和，染着淡淡的光泽——除了眼睛。那双眼睛被微长的刘海和下垂的睫毛给遮住了，看不清眼神，显出几分迷惑。

　　他摇了摇头：“没有。”

　　她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

　　耳边又响起了男孩儿的声音。轻轻的、淡淡的，像微风，有些飘忽不定：“我好像找不到自己想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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