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赎

　　“昨晚你怎么不接我电话？害得我都担心死了……”

　　大男孩大概真是担惊受怕了一整个晚上。还算是温和的语气，透露出了抱怨的意思。原雪笑笑，柔声说：“好了，是我不对。”

　　万明轩又追问了一些问题，比如：你怎么忽然回来了？这一段时间你去哪儿了？过得还好吗？

　　原雪无法回答。

　　远远的，传来了门把手转动的声音。她意识到大概是卧室的门被推开了，急忙挂断了电话：“有空再和你说。”

　　当白泉一走出来，看到的就是阳台上一个形单影只的背影。晨光熹微，那背影也显得朦胧。长发及腰、肤白似雪、身材纤细。是他爱着的那个影子。他一步一步走近，而那人也应声，像电影里的慢镜头那般，一帧一帧，缓缓回过头来。

　　淡漠的表情。但从那双微微睁大的猫眼里，他还是看到了一点儿不知所措。

　　而那刺痛了他。

　　“小雪，我……”

　　他很懊恼。真的很懊恼。以至于向来能言善辩的他，此时此刻怎么也想不出一句合适的话，来缓解气氛、扭转局面。其实他有思路的。发生这样的事情，是一把双刃剑。一方面，他的确犯了错，把她对他的印象彻底破坏了；另一方面，她当了他这么久的专宠，却见证了另一个女人爬上他的床……不说吃醋，她就没有一点儿心理不平衡吗？是有的吧，看她的眼神就知道了。借此机会，说不定可以唤醒她对他的感觉……

　　可是他说不出口。

　　排山倒海的懊恼侵吞了他的内心。他根本没有脸，面对她。

　　结果还是她先开口了：“白泉。”

　　“嗯。”

　　“我们，别勉强了吧。”

　　她声音很低，略微疲惫。而他在她面前就像一个犯错的小孩儿，垂着头，抿着唇，无法反驳。

　　“你过往对我所有的付出，我都会以钱的形式还给你。你算算，你的资金、人脉，减去我陪你的那两年，我还欠你多少钱？我们打个欠条吧。你给我时间，今后我一定连本带利的还给你，”她说，“就这样。我们两清了，好吗？”

　　“不好，”他说，“我不要你的钱，我又不缺那钱。我要你的真心。”

　　“不可能。”

　　很少见到他这么不识时务，嘴硬的时候。她发现这一次次的矛盾过后，相比以前相处的那两年，礼尚往来、风平浪静，她反倒是越来越了解他了。那个完美的，有钱有颜有背景、高智商高情商会手段的他，不过是一张面具，只为了保护内心那个不完美的他：缺乏爱所以不懂爱，渴望爱却又无力爱。

　　对于这样的他，难得真实的一面，她不是没有恻隐之心。他们是一类人，何其相像。都有一张面具。一个表现为温柔，一个表现为冷酷。看似千差万别，实则异曲同工。都是一层坚硬的壳，只为了保护脆弱的内里。

　　然而，就是因为太相像了，才不可能在一起。

　　两个不会爱的人，怎么相爱？

　　她只能拒绝他。

　　“为什么？”果然，他不服气了，“不就是因为那个姓万的小子——”

　　她打断他：“你错了。”

　　眼前的他就像一个被抢走了心爱玩具的小孩儿，忿忿不平、妒火中烧。她静静看了他一会儿，一点儿感觉也没有。他在她心里的确是有一席之地的。但无关感情，只是生命中曾出现过的一个，并肩前行、各取所需的，重要的过客。

　　只是过客。

　　“和别人没有关系，”她说，“问题出在你自己身上——虽然你说爱我，但我感觉不到真心。你软禁我、监控我、强要我。我很害怕、很讨厌、很抗拒——你一直在以爱的名义伤害我。”

　　她声音很低，却一字一字都敲在他的心上。他还想反驳：“我没有……”

　　“你有。”

　　她抬眼，淡淡地盯着他。这个向来高高在上的男人，第一次在自己的质问下，显得不那么有底气了。

　　“你只是想得到我，而我讨厌你的手段。”

　　他已经无法反驳了。闻言，只是呼吸一窒，攥紧了拳头。她低低的声音萦绕在耳边，带着轻轻的叹息，像毒药，又像解药——

　　“所以，放过我吧……也是放过你自己。”

　　……

　　“你在干什么？”

　　万明轩架好梯子，踩上去。刚找准位置，想把钉子打好，就听到身后传来一声低吼。

　　是万世凡。大概是自己响动太大，把他给吵醒来了。这么想着，万明轩头也没回，专心致志地继续动作。

　　“搞大扫除啊，”他说，“爸爸，你忘了吗？每周六下午，我们是例行大扫除的。现在我想把这张全家福挂上去，你来帮我一下吧？”

　　闻言，原本还怒气冲冲的万世凡顿时像被冷水浇头，一时失声。

　　大扫除。

　　自从他再婚后，父子俩就没打理过卫生了。

　　如今，家里这副冷清、杂乱的景象，倒还真是亲切、寂寥。而那张全家福，因为没被钉牢，所以还有些摇晃。那三口之家，幸福的氛围化作了一道模糊的光影，刺痛他的眼球，唤醒了内心尘封已久的某种感知。

　　……是家。

　　这就是他们家。虽然少了点儿什么，但好歹有个精神寄托。

　　他点燃一根烟，深吸一口气。终于接受了这个事实。这间本就不大的屋子，没有任何柔美的痕迹。只能勉强维持整洁、干净，但看上去不那么井井有条，不那么美观——这里缺少一个女主人。可这就是他们家。

　　兜兜转转，一切又回到了原点。

　　……也回到了正轨。

　　折腾来折腾去，都是瞎折腾啊。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万世凡走过去，用手扶住梯子，调侃：“怎么，今天不想着往外跑了？”

　　“没有您的批准，我哪儿敢？”

　　“你小子还知道把我放在眼里？”

　　“抱歉，开玩笑的，”万明轩说，“只是小雪让我等她的主动联系。”

　　“你……”

　　万世凡气得当即扬起手，想要给这小子一巴掌。可一抬眼，却惊觉对方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只到自己膝盖高的小不点儿了。儿子已经长得那么高了，一米八出头的个子，劲瘦有力的身段，干起活来，劲劲儿的，比自己还能干。他长大了，不能再任由自己捏圆搓扁了。这个家里，现在要靠他了。

　　万世凡的手无力地垂落了。

　　寂静。

　　半晌，万明轩把全家福摆正，钉上最后一个钉子，笑笑：“怎么，又想管教我啊？如果妈妈还在，或许还能管教我……你，就算了吧。你那一套都用了多少年了？从小到大，我都已经免疫了。”

　　任务完成。万明轩爬下梯子，满意地打量自己的作品。正准备去收拾各类工具，却听到万世凡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寂静的空间里，那低低的声音饱含着的每一分情绪起伏都被听得分明，比如内疚、自责、压抑——

　　“我不是想管教你。”

　　万明轩回过头，看向万世凡。对方正低头抽烟，眼神闪烁，没有直面自己的目光。

　　“你和我说过的，你已经成年了。你有选择自己个人生活的权利，也会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你独立了，让我放手……儿子，你说的这句话每一个字我都记得很清楚，也想了很久。我很伤心，却也欣慰。终于，你不再听话了，可是你长大了。我学着放手，没问题。我不是不可以做到。你看，你谈恋爱，和谁谈，我都没有干涉你……”说着，万世凡顿了顿，弹了弹烟灰，“可是也希望你能理解。作为你的爸爸，我还是会情不自禁的为你担心。是谁都可以，可为什么偏偏是那女孩儿……”

　　“她……怎么了？”

　　“我倒不是对她挑三拣四。我对儿媳妇要求不高，而她个人条件很优秀，已经完全超乎我的预期了，其实真没什么可挑的，”万世凡叹了口气，“可我就是担心啊。毕竟很多事情你还小，不懂。谈恋爱、结婚、生子，到最后总是会归于过日子的。你们怎么过日子呢？她的原生家庭就令人够不安生了，摊上了那样一个妈，那样一个爸……我光是想想，诶，就觉得够呛。而且，那样的家庭环境里成长出来的孩子或多或少都有点儿问题。我无法指明她的问题，但几次和她接触下来，我的感觉都不对劲儿，我可以肯定她有问题，而你，想必比我更清楚……她那样一个人，应该是很难建立一段亲密关系的。你们现在是在热恋期，会放大对方优点，忽略对方缺点，所以能够好好相处。可今后，漫长的下半辈子里，双方的本性迟早会暴露出来。你是我儿子，我了解你，你是没有有太大问题的。而她……恐怕就需要你多理解、多包容、多照顾，甚至迁就……你确定到时候你能受得了？”

　　话音一落，一室寂静。

　　万明轩原本明亮的眼神，微扬的嘴角，稍稍隐没了。他暂时没有做声。爸爸一番苦口婆心的话，他尚无经验，无法感同身受。但这并不代表他听不懂，或是不认同。

　　他也忽然意识到，爸爸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过于望子成龙，以至于忽略了他的感受，更多是支配他的爸爸了。现在的爸爸，相比关心考卷上的分数、良好习惯的养成、邻里的高度评价，或许更多是从他的角度考虑，希望他能健康成长，一辈子平安、快乐。

　　这也多亏了高考终于告一段落。爸爸的执念终于无处安放了。而自己，也终于从那个好学生、好儿子的模板式角色中解脱出来了。

　　……很奇妙，父子俩在共同成长。

　　他想了想，半晌，才开口：“那些都还太远了。”

　　“……”

　　“长辈好像都很关心结果，所以把自己的经验、教训传输给后辈，希望后辈少走点儿弯路，早点儿有一个好的结果。可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不走点儿弯路，怎么能找到自己想要的路呢？”他说，“爸，你的心意我领了。你说的话我也都放在心上了。但只当做一个建议，不会影响我的选择。”

　　“好、好、好，”万世凡气得咬牙切齿，没忍住爆了一句粗口，“他妈的，你小子真是翅膀硬了，现在跟老子说话都底气十足了……”

　　万明轩笑笑，不可置否。

　　“爸，我也有话跟你说。”

　　“说啊，”万世凡没好气地说，“你小子现在还有什么不敢说的……”

　　“你总是对过去不能释怀，又为未来感到忧虑。可是对任何人来说，最重要的不都是过好当下吗？”

　　闻言，万世凡一僵，拿烟的手抖了抖。

　　“好好过吧，爸。相信我，没什么好胡思乱想的，”万明轩转过身，继续收拾工具，和万世凡擦肩而过的时候，拍了一下对方的肩膀，“还有……虽然妈妈已经不在了，但是我、爷爷、奶奶，我们所有家人，都很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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