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赎

　　深夜。

　　万世凡睡不着，起来上厕所。回途的时候，才发现儿子房门底部的缝隙仍然有亮光。他顿住脚步，站了许久。没有了趿拉拖鞋的声音，深夜只剩下静谧。凑近一点儿，都听得见书页翻动的声音——

　　此时此刻，早已到了该休息的时间。

　　儿子向来自觉。晚自习回家后，通常还会再学习一、两个小时。落在家长眼里，自然是喜闻乐见。但最近，连万世凡这样望子成龙的家长都觉得有所不妥了——好几次，起码已经过了凌晨一点，他发现儿子的房间还没有关灯。不用怀疑，儿子的确是在学习。听声音就知道了。可这股子拼劲儿，是不是用力过猛了？

　　从来没怎么操过心的万世凡忽然操心起来了。事出反常必有妖，这是他的直觉。

　　他伸出手，想要敲开儿子的房门，来一场透彻心扉的深夜谈心。其实早在儿子离家出走回来的时候，他就想这么做了。可当时闹离婚，闹得一地鸡毛，他没有那个精力。现在终于有点儿精力了，却又无奈发现，眼前那道再普通不过的木质把手门，就好似一道屏障，把他和儿子硬生生阻隔开来了。手就那么僵在距离门不到一厘米的地方，愣是落不下去。最后只得握紧成一个拳头，又无力地收回了。

　　陌生。

　　一对相依为命了十八年的父子俩，彼此之间竟然有一种苍凉的陌生感。

　　这感觉来得突然。仔细一想，又好像一直存在。只是过往他太过关注儿子的成绩，而忽视了其它——其实两人一直都没有多少交流。他对儿子不是提出要求，就是批评教育。从来没有关注过儿子自身的感受、想法，就好像儿子只是一个供自己支配的附属品。在这种支配下，儿子长成了他想要的样子。品学兼优、温良懂事，简直是家长心目中的完美模板，他也引以为豪。

　　可此时此刻，他却忽然发觉有些不对了。儿子现在怎么样？在想着什么呢？脱离了他的支配……儿子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他一点儿也不了解。

　　……也从未想过要去了解。

　　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所以现在的他感到十分挫败，以及迷茫。说什么谈心，可他都不知道该拿什么来和儿子谈。

　　两个最熟悉的陌生人，怎么谈心？

　　万明轩一直学习到凌晨两点，才关灯、睡觉。这一段时间，他天天如此。按理说，长此以往会导致睡眠不足。可到目前为止，他除了有些生理上的疲倦，精神上反而达到了高度集中的状态。不仅学习上，听课、背书、考试，还有看店时，制作、收账、清理，他把时间排得很满，不留一点儿间隙。每一分每一秒都在高速运转。那股子劲儿，颇有些要燃尽自我的感觉。

　　连陈英俊都有些看不下去了，劝道：“小万，你可歇会儿吧。虽然我很喜欢你这种永动机似的员工，但从长远来看，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还是保存一点儿精力，明天再用吧。去去去，赶紧的回家去。今天就到这儿了。”

　　闻言，万明轩头也没抬，只闷声说：“我把这个封口机的压槽清理完。”

　　“……”

　　陈英俊眼看着他把封口机里里外外擦了一遍后，又把包装膜给换了，顺手把一旁零碎的果皮、纸屑也收拾了，才终于停顿了一秒。紧接着，还不放心地拉开冷藏柜的门检查一下，里边的酸奶、水果、果酱、双皮奶是否完好。确认无误，总算是愿意拎起书包，走了。

　　他一句多余的话也没说，只有道别。

　　陈英俊目送他的背影。玻璃门外是茫茫夜色，他穿校服、背书包，很快就隐没在了晚自习放学后的人流中。其实第一次看到他，陈英俊就是这种印象。不同于小老板娘身上那种显而易见的特别气质，这大男孩实在太普通了。虽然相貌出众，但为人低调、性格内敛，身处大环境里，属于几乎没什么存在感的那类人。

　　此时此刻，陈英俊却忽然觉得，自己或许被他骗了。

　　透过那层平和的表象，这大男孩本质上其实和小老板娘一样，有种执拗的劲儿。但表现又不大相同。小老板娘表现为她认定的事物就一定要得到。这劲儿要用在正道上，可以说是越挫越勇、百折不挠。用歪了，就难免会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了。而大男孩是一个有道德、有底线的人，不至于会走上歪道。但在用劲儿的过程中，恐怕会迷茫、困惑，心理素质又不如小老板娘那般坚忍，也就需要发泄——陈英俊不相信他最近这种拼命三郎的阵仗不是为了发泄。看，这样的人，就连发泄方式都是相对积极的。不像有的人去疯玩、去买醉，甚至堕落了。他只是想填满自己，让自己不再有空心去消沉。从而也证明自己，通过一次拼尽全力的努力，证明自己也可以——

　　可以什么？

　　这陈英俊就不大清楚了。只能推测，是受到了那通电话的刺激。

　　虽然大男孩可谓尽心尽力，但陈英俊始终对此不大看好。混了几年社会，陈英俊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好坏美丑，各有优劣。一晃几年过去，那些人各奔前途，可当年是个什么样儿还是个什么样儿，并不会随着时间改变。所以他觉得费尽心机去改变、提升自己，总是收效甚微，或者说，很难达到自己心目中的预期效果。努力是件好事儿，但也应该有个限度。只求尽力，不要霸蛮。有那个功夫，还不如去接纳真实的、不完美的自己，活得洒脱点儿。最近的万明轩在他看来，就是有点儿霸蛮了。霸蛮是个自我消耗的过程。说白了，就是做无用功。毕竟不属于你的，最终还是不属于你。

　　改变能改变的，接受不能改变的。不必和别人比较什么——这是陈英俊的生活态度。也是靠着这态度，他现在虽然不是当年那帮混混中混得最好的，但一定是活得最好的。

　　而万明轩到底还年轻，不能参透一些人生哲学……

　　年轻人啊，就是爱折腾。

　　折腾吧，折腾吧。

　　反正都是折腾过来的，陈英俊想。折腾着折腾着，慢慢的就会明白了。

　　……

　　“我把人寄放在你这儿了，”白泉敲了敲顾易明的办公桌，“你可给我看好了。最好这周内就能让她恢复过来。对了，不准借机太过接近她，也不准疏忽了她，少了一根毫毛都不行……”

　　听完白泉的一系列无理要求，顾易明关闭电脑上的文档，转过转椅来，和对方面对面。

　　为了缓和气氛，拉近与患者之间的距离。心理咨询机构的装修是简约舒适风，到处都是休闲的绿色和平和的白色。比如白泉此刻坐着的那张绿色软椅，是PU质地，垫着靠垫，一坐就会深陷下去——这是自己平时用来放松的。可被白泉一坐，不，应该说是一躺，靠垫都被压得失形了。这位富二代在自己这个老友面前，卸下了彬彬有礼的面具，纨绔本性显露无疑。躺得又歪又斜，一条腿翘得老高，搭在另一条腿上，脚尖一点一点。实在是风流倜傥，不，放荡形骸。

　　可透过这表象，也不是不能从对方紧紧攥着，指节都微微泛白的手上，看出对方内心的焦虑。

　　顾易明笑笑，扶了扶金丝边眼镜，有些玩味：“寄放？人？”

　　寂静。

　　他也没追究：“好吧。那既然这么高的要求，可以说明一下这次她是以什么身份被你送过来的吗？”

　　“我的女人。”

　　“哦，和上次一样。”

　　“不一样，”白泉没好气地打断他，想了想，又补了句，“未来的妻子。”

　　此话一出，办公室的氛围变得严肃了。

　　白泉还是那副放浪形骸的样子，但眼神、语气表明，他并非是在开玩笑。顾易明不由打量了这位老友几眼，第一次觉得，自己有点儿不懂他了。

　　在此之前，敢说“懂”白泉的人屈指可数，但顾易明绝对是一个。两人之所以能结识成为好友，不仅因为曾经在同一所国外名校念书，更因为当顾易明还是个初出茅庐的小子的时候，他第一个正式意义上接诊的患者，就是白泉。他永远记得那年秋天，阴雨绵绵，被淋成落汤鸡的白泉忽然来找他，说让他帮帮忙……

　　一般配合的患者对咨询师能交付五、六分真心，而白泉属于格外心门紧闭的，和后来他送过来的原雪一样，即使在绝望的处境下，也只交付两分真心。

　　但仅仅这两分，已经足够顾易明摸透个五、六分了。

　　时隔多年，物是人非。他忽然觉得自己摸透的这五、六分或许也要重新洗牌了，于是试探地问：“你认真的？”

　　“嗯。”

　　“什么时候的事儿？”

　　顾易明侧过头，隔着玻璃窗，望了一眼隔壁房间吃了安神药后，陷入沉睡的原雪。女孩儿紧闭着眼，毫无反应。刚才，她被白泉抱过来的时候也是这样——无论醒着还是睡着，一点儿生气也没有。

　　他轻叹一口气。事已至此，也不知道该说这女孩儿的是命好，还是不好了。

　　收回视线，才发现面前的白泉一样在看向她。更持久，更深刻。

　　……其实都无需去问。认不认真，看眼神就知道了。

　　“说说吧，”顾易明双手交握，不自觉用上了审问患者时的习惯性动作，“你什么时候发现自己……爱上了她的？”

　　白泉还在看向她。声音淡淡的，恍惚中，仿佛又带着说不清的自嘲、苦涩——

　　“她跟别人跑了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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