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赎

　　对爸爸的回忆几乎是痛苦的。

　　但追溯到更久远，那痛苦之前，原雪拼命地回想，好像也是有那么一段时光，有阳光洒满的午后、微风吹过的草坪，有其他小孩儿的嬉闹，有滑滑梯、跷跷板和她最爱荡的秋千，有爸爸的手扶着秋千的铁绳，稳稳的、有力的，一下一下：“一、二、一……”

　　她微低着头，神思恍惚地走路。连差点儿和万明轩擦肩而过了都没注意。直到男孩儿伸出手，拍了一下她的肩膀——

　　“诶！”

　　她愣了一下，回过头。男孩儿就站在窗边，身侧是盛放的阳光，轻盈似空气、质感如薄纱，他整张脸几乎与阳光合为一体。他天生就是阳光的气质，一点儿也不违和。很美好。就像她的那些过期回忆一样，很美好，却又虚幻。

　　美好的东西总是抓不住。

　　他的手很快抽离了她的肩膀。不留一点儿痕迹，也记不得那触感。他看着她，问：“探完了？”

　　“你还没走？”

　　“没走啊，”他说，“在等你。”

　　“你……”

　　就这么傻乎乎地站在窗边等了半个小时？今天虽然出太阳了，但毕竟还是冬天，温度低得很。

　　男孩儿被冻得耳根子泛红，嘴唇微微哆嗦。他却根本不在意这些，笑笑，说：“走吧。”

　　关于探监的内容，他也没有多问。真的就只是单纯在等她而已。

　　“小万……”

　　路上，她开口了。这称呼有点儿亲昵。尽管几乎所有同学、朋友都这么叫他，可是从她口中说出来，就是有点儿不一样。

　　“现在还不到三点半，你打算去哪儿？”她问，“回学校吗？”

　　“可以啊，”他说，“反正也没什么事。”

　　“去店里坐坐吧？”

　　就这样，漫无目的的万明轩跟着原雪去了“晴天雪”。这是学校附近有名的奶茶店，主打是招牌奶茶——很经典的一款奶茶，香醇、浓厚，这儿比其它店铺做得更地道一些。除了主打，各系列的饮品口味也都不错，价格也合理。店内装修精美，灯光朦胧，笼罩着吧台、展示柜、高脚椅、皮质沙发卡座。墙上贴着壁画，以及一片心形区域的便利贴，上边写着各类学生寄语。放眼望去，这家店有格调、有档次，又不失亲民的细节，看得出来老板经营很用心。

　　店员端了两杯奶茶上桌。不同于别人买的奶茶是用一次性塑料杯子封口、打包，这两杯奶茶被盛在瓷碗里，圆钝的碗身、小巧的把手，碗口刻有一圈精致花纹。新鲜调配的饮料冒着丝丝热气，浅棕色的液体上漂浮着一层浓白色的奶霜，被拉花成爱心的形状，看上去很是可口。

　　男孩儿喜欢吃甜品，忍不住用小铁勺小心翼翼地沾了点儿奶霜，放在嘴里试味儿。只是这甜品来路有些诡异，他还不敢放开了吃——当时两人一同走进店里，女孩儿对店员使了个眼色，店员立马就把两人领到了卡座，好吃好喝地伺候。

　　……他有点儿摸不着头脑。

　　“尝尝吧。是店里即将推出的黑糖系列。”

　　原雪似乎有些疲惫。歪着头，半阖着眼，靠住沙发靠背。即使如此，她的表情也没有任何放松。像只充满戒备的猫儿，随时都会瞳孔紧缩，竖起毛来。万明轩怀疑一有什么响动，她就会睁开那双幽黑的眼睛，冷冷地一扫。

　　她到底成长于怎样的环境？怎么会养成这种气质？

　　……忽然有点儿好奇。想要探究她的过往，那些与她有关的事情。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冲动，好在还并不很强烈。他也知道不合时宜。

　　他垂下眼，看逐渐消融的奶霜爱心拉花：“即将推出？也就是还没推出……这是店里在搞试味儿？”

　　“你就当是吧。”

　　原雪快要睡着了，声音很轻。这是她睡着前的最后一句话。

　　寂静中，万明轩喝完了奶茶。挑开奶霜，搅拌，混合着消融掉的奶霜的浅棕色饮品入口有淡淡的黑糖味儿，回味又是浓浓的奶茶味儿。底部还沉淀着嫩滑的香草布蕾。没别的，就是甜，很甜。

　　……很对他的胃口。

　　女孩儿不知过了多久才醒来。看一眼表，其实也不过二十来分钟。这二十来分钟对万明轩而言却漫长得好像一个世纪。他苦苦等候了一个世纪，睡美人儿终于醒了。睁开了那双幽黑的眼睛，眼神起初有略微的迷蒙，睫毛颤了两下，很快又散去了。

　　她拨动小铁勺。奶茶上的奶霜和拉花早已消融不见。

　　“怎么样？”她问。

　　“什么？”

　　“味道。”

　　“很好啊……”想起那杯奶茶的甜味儿，他笑笑，“很好喝。”

　　“那就好。”

　　“这家店很不错，”他环视四周，说，“尤其是墙角的那个书架，不占地方，摆在那儿又显得很精致，很有文艺气息……”

　　“精致啊。就是按照这个标准打造的，”她说，“要有格调，有范儿，能吸引顾客，尤其爱喝奶茶的更多是女孩儿，女孩儿总是注重这些。但这家店又是面向学生的，不能太高档，性价比必须得跟上。所以只能往精致的方向打造了——以合适的价格尽可能的带给顾客高品质的享受，装修、包装，这些方面都得花很多心思。”

　　他听得有些愣住了。只是喝个奶茶，他并没有想这么多。

　　“可是这家店也只能做到这样了，”她低声说，“没有突破了。”

　　“为什么？”

　　“没有投资。”

　　……

　　白泉点开手机里的视频。

　　视频画质不大好，但角度选得巧妙。刚好可以看清楚男女主角的脸。一看就是有心人拍摄的。

　　视频里，他宠爱的小女伴儿正和那小男孩儿相对坐着，说了几句话。时间是下午四点零四分，地点是他投资为她开的奶茶店。这其实没什么不正常。毕竟那两人是“姐弟”。而且他相信如果她真的要偷情，绝对不会蠢到选择这种地方——可是恐怕连她自己也没发现，她和那小男孩儿说话的时候，即使面无表情，眉梢眼角却比平时舒展了些。他和她相处的一年多以来，从来没见她对谁这么放松过。

　　……尤其是他。她在他面前总是紧张的。每一个行为、每一个表情、每一句话都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他喜欢她这样，聪明、懂事，尽显魅力，让他不觉得无聊；却也不喜欢她这样，那不是真实的她。

　　可是真实的她又与他何干呢？他本来也不想探究。他图的不过就是个不无聊而已。

　　发来视频的人是奶茶店的一名女店员，叫宋欣。他隐约有些印象，早前她有明里暗里的勾引过他，只是他没看上——一般的女人他都看不上，尤其这种有心机没脑子的女人。妄图以这种方式取代老板娘的位置，也不看看自己有没有那个能力。

　　不过，对于她这种打小报告的行为，他倒是乐于配合。无聊的时候看看小女伴儿的动态，何乐而不为呢？

　　他给对方发了个红包过去：情报费，两百元。

　　对方回了个害羞的表情。

　　白泉：他们还在吗？

　　宋欣秒回：在的。

　　……

　　原雪和万明轩一直坐到了天色渐暗。

　　其实没什么可说的。可就这么相对坐着，看手机也好、看风景也好、发呆也好……都不觉得厌。

　　直到夕阳西下，火红的余晖透过敞开的玻璃门，映照出一室昏黄。放学了，外边变得嘈杂，奶茶店的人也多了。万明轩想到最近甚嚣尘上的传言，垂下眼，第不知多少次看向已经空了的小瓷碗，试探地问：“要不……走吧？”

　　……其实有点儿不舍。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他觉得再坐一会儿也没关系。

　　坐着干什么呢？

　　不用干什么。就这么相对坐着。任凭时间流逝。

　　连时间流逝都不知不觉了……

　　天色是什么时候暗的？他不知道。

　　原雪起身：“走吧。”

　　“我去付账……”

　　“不用，”她笑笑，“这里没人敢收我钱。”

　　“诶？”他歪过头，愣了。

　　“开玩笑的……我付过了。”

　　“哦……”

　　“怎么了？”

　　“没什么，下次我来。”

　　还有下次？她看向他，男孩儿高她一个头。从这个角度，可以看到他细碎的发梢被夕阳余晖染成橘红色，耳根子也是泛红的——是错觉吗？

　　他说的是客套话……还是别的什么？

　　她没来得及想太多。一出门，就在店门口的路边，一辆鲜红色的特斯拉尤为显眼。光滑的、流线型的车身，崭新得微微发亮。不用看牌照，这辆车的每一个细节她都很熟悉。

　　白泉。

　　他怎么来了？

　　仿佛有感应似的，车窗在此时被缓缓摇下。她听见自己因为紧张而加速的心跳。紧张什么？明明她也没做什么……

　　一来，白泉很少毫无征兆地出现在她面前，几乎没有过；二来，男孩儿就在身边，也在看着。这是她最隐秘、不堪的一面，她不希望被他看见。一点儿也不希望。

　　……或许后者才是主要原因。

　　直到车窗被摇到四分之一的位置，倏地停止了。这段因为紧张而加速的心跳也像是被宣判了一般，同时漏了一拍。昏黄的夕阳下，车窗里边的人侧过头来，笑笑的样子。夕阳是热的，他微微弯起的眼睛是冷的。

　　上车。

　　隔着不远不近的一段距离，她看清楚了他的口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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