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赎

　　白泉：在新家睡得怎么样？

　　原雪看到这条微信，迟迟没有回复。直到他又发了一条——

　　对小男孩儿可还满意？

　　不回白泉的消息可是大过。后果未知，但她不会轻易尝试。之前为了还万明轩饭卡，仅仅晚了十分钟才回复，就已经令她感到不妙了；这次她也并非故意不回复，而是乍一看不知该怎么回复，后来又把这事儿给忘了。

　　……心不在焉。因为男孩儿就在她身后。

　　两人在同一辆公交车上，前后座。余光后瞥，可以瞥到他正托着腮，侧头看向窗外。很挺秀的鼻尖，和窗玻璃仅有一线之隔。窗玻璃上蒙着层雾气，和他垂落的睫毛下掩映的眼神一样，看不真切。

　　满意。她低头，回复。

　　不能说没有几分赌气的意味在里面。反正回复什么都不好，索性破罐子破摔了——她已经受够了白泉这些随心所欲的挑逗。人家是好玩儿，她这个玩具却当得左右不是人，实在很累。

　　她一直是这么想的，之前却也一直没有这么做。有一根理智的神经压着她，今天那根神经却忽然被什么崩断了——

　　忽然什么都无所谓了。

　　……那么就在今天终结吧。

　　消息发送出去，那边再没有音讯了。久久的。

　　就这样吧。她身子后仰，没有心慌没有失落没有任何杂念。就这么靠着椅背，一直睡到了目的地。

　　……

　　“小万，今天不打瞌睡了？”

　　万明轩回过神的时候，同桌正嬉笑着看他。每天赶早上课，他早上的精神状况总是不大好，钓鱼是常态。同桌大概已经很久没见过他早上直起身来了——今天却是例外。他不困。一点儿也不。只是注意力也不在课桌上摊开的英语课本身上。

　　……在哪儿呢？

　　那个女孩儿。在分别的楼梯口转过身的时候，那高高甩起的马尾，还有干脆、利落的背影。

　　很简单的分别。只有一句：“拜拜。”

　　他以为经过几次的相处，两人多少熟络了一点儿。没想到人家对他和第一次见到他根本没两样。

　　说实话……有点儿挫败。从小到大，他一直是受欢迎的。长相帅气、品学兼优，长辈、老师、同学都对他赞不绝口。他对所有人都很友好，又和所有人保持适当距离。这感觉有点儿众星捧月。只是星星并不紧簇在月亮身边，而是略微松散的、自然的，这样月亮不会被星星压得太紧，星星也不会被月亮的光芒所灼伤。

　　他享受距离感。那大概是因为潜意识里知道，所有人都会不自觉的向他凑近。

　　……除了她。从来没有人这么不待见过他。

　　当然，他知道那并不是他的问题。而是那人的问题。她对所有人都一样，冷冰冰的，好像从出生起就没有感情，又好像曾经受到过这世界的重击——相比之下，他觉得前者更可以接受一点。可是直觉告诉他，后者的概率会更大一些。

　　哪来的直觉？不知道。说不清道不明的。非要说的话……大概是昨天的错觉吧。昨天他下楼去接她，以为她哭了的错觉。

　　在他内心深处的以为里，她还是一个女孩儿。正值敏感、脆弱的花季。是会哭的。

　　会哭的……

　　“哟，还在想什么呢？想原雪啊？”

　　同桌聒噪的声音把万明轩从思绪里拉了回来，他差点没把手里的水性笔笔帽给扔了——很多人都爱瞎说，并非真的要扒出点儿蛛丝马迹，单纯就是拿你取乐。这没什么的。即使知道这一点，他还是不由自主的有点儿不知所措——

　　还在想什么呢？

　　都分别这么久了，怎么还在想这些呢……

　　他不知道。从未面临过这种问题，也找不出个答案。

　　“是不是？嗯？被我说中了？”同桌贼兮兮地凑过来。

　　“去你的，”万明轩合上笔帽，用笔敲了一下同桌的脑袋，“背你的单词吧。”

　　“诶……”同桌语调拖得很长。盯着他。死死盯着。想要就此打住，去背单词。又不甘心。半晌，还是幽幽地说了句，“都有人看到了。”

　　“什么？”

　　“你和原雪啊，早上一起来的。还有之前也有人看到过你们一起吃饭……”

　　“……”

　　良久的寂静后，同桌的眼神几乎要把他看穿。

　　就在万明轩被盯得有点儿发毛，想着要不要说点儿什么的时候，对方忽然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得出结论：“看不出啊小万……你早恋。”

　　“……”

　　“你不解释点儿什么？”

　　无话可说。

　　万明轩笑笑：“随你怎么说。”

　　就这样，有关于万明轩和原雪的传言在学校流传了开来。有人说万明轩本是个优等生，却一见美女误终身；有人说原雪本是个冰美人，却也抵抗不住学弟的温柔……一段没头没尾的关系，愣是被传得有鼻子有眼。或许因为男女主角都是校园风云人物，而且原本八竿子打不着，这种突如其来的缘分，让众人更为津津乐道。

　　传言愈演愈烈，神乎其神。但明白人心里都明白，这传言大抵是不靠谱的。毕竟除了传言中的那几次，几乎没人还见到男女主角在一起过。

　　不过，男女主角都太神秘了。对传言，都是不解释、不掩饰，顺其自然的态度。没有实锤，却也没有人站出来强有力的否定，众人都持观望态度——说白了，众人最乐得看的就是这副雾里看花、水中望月，若有若无的光景。

　　“原雪，去哪儿呀？去找万明轩呀？”

　　身后的女声相当聒噪。原雪当做没听见，头也不回地走了。她下楼、转角，还真是走向了万明轩所在的高二七班教室的方向——

　　不用走到门口。男孩儿就在不远处的另一个楼梯转角等她，微微歪着头，看过来。正午阳光洒在他的头顶、眼底、耳廓……是星星点点跳跃的金色。很平和的表情，嘴角自然地微微上扬。他不用说什么，不用做什么，光是站在那儿，就莫名令人安心。

　　“请假了吗？”他问。

　　“嗯。”

　　“证件什么的都带上了？”

　　“嗯。”

　　没什么可多说的了。因为她是要去探监的——时间定在今天。大部分手续都已经办理好了。余下的，本来计划是由万警官陪同她去。可万警官实在没空，只好换作万明轩为她领路了。万家在监狱也认识几个熟人，都是看着万明轩长大的。万明轩认个路，打声招呼还是会的。

　　原雪本来觉得这种陪同并非必要。事实上，她一个人去探监也没什么搞不定的。可真当男孩儿走在她身边，呼吸间都荡漾着一股淡淡的、清新的气息。说不上是什么气息，像是衣物洗过后，被阳光晾晒干净的味道。男孩儿的味道……她整个人都放松了很多。

　　其实……有人陪着也没什么不好。

　　男孩儿只送她到了登记处。她记下信息，领了探监卡，接下来都得要独自面对了。探监室是一个狭小、密闭的空间。灯光开得很亮，映照得桌面、墙面、地板也一样亮，但那光芒是没有任何热度的，隐约还有点儿凉飕飕的。毕竟是常年不见光的地方，空气中难免有点儿挥之不去的阴气。

　　几个狱警跟在一侧，牢牢盯着她。前来探望的不止她一个，等了十来分钟，听厌了亲属们的骂骂咧咧、哭哭啼啼，终于有人叫到一个名字——

　　“原正延！”

　　回应的是一个浑厚、沉稳的中年男声：“到。”

　　厚重的玻璃后面出现了一个瘦小、精壮的男人身影。剃着寸头，瘦削的脸颊微微凹陷，眼袋很大，眼窝更是深陷。他精神状态不错，举止从容不迫，颇有一番儒雅风度，看上去像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分子。任谁也想不到这竟然会是个暴力狂——可是原雪太熟悉他了，能透过这番表象看到他过分凸起的眼球，眼白上密布的红血丝，以及眼底压抑着的兴奋光芒——

　　这眼神可是在无数次在她的噩梦里出现过。幼时的她曾以为，自己一辈子也逃不过这眼神的迫害了。

　　随手就是一耳光的火辣辣的疼；被整个拎起又扔在地上的，浑身要散架般的剧痛；被当众脱了裤子，用笤帚抽打在屁股上的羞耻；家具的撞击声、玻璃瓷器的碎裂声，视野里只剩下漫天遍地的猩红，是不住流淌的鲜血混合着小孩儿无助的眼泪……以及至今还存在于记忆深处的，男人每次发完狂后都会发出的，方圆几里都能听得到的、歇斯底里的怒吼声：“小杂种，你TM的到底是谁的种？！”

　　太多记忆从脑海里零零碎碎地闪过，像破碎的布娃娃，又被一针一线强行重新拼凑了起来，这个毁灭再重建的过程痛苦中又带点儿兴奋。身体里仿佛有什么被遗落很久的感知忽然复苏了——但只有一瞬。一瞬，那种狂热又消失了。她恢复了清明。

　　……都结束了。

　　模糊的视野里，对面的男人形容憔悴，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监控、隔离、狱警，任他过往有再大的破坏力，在这样戒备森严的环境里，他也不过一头被困住的猛兽，没法再玩出什么花样来。

　　看啊。他主宰你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他只是你的一个手下败将而已。

　　那场长达十几年的，充满了出轨、家暴、离婚等狗血情节的婚姻战争里，那对男女一个受伤住院，一个被告坐牢，都落得了他们应有的下场。而你，你终于摆脱了这一切，你是唯一的赢家……

　　隔着厚重的玻璃，男人的声音通过电话线传入原雪耳中，相当平静：“是你。你来了。”

　　见她不说话，他又问：“你有什么事？可要抓紧时间了。探视时间最长半个小时，已经过去十来分钟了。”

　　他过早灰白的头发下，是高额骨、高鼻梁，与形容憔悴不相符的，那双眼睛显得神采奕奕，正盯着她，一眨不眨。听闻这男人入狱的时候也是从容不迫的，背挺得笔直，脸上一点儿多余的表情都没有。无论是脸型、轮廓，说话声调，乃至性格行为，分明都和她一模一样啊……

　　过往他非得要带她去做亲子鉴定。在一个昏沉沉的天，阴森森的医院。经过七天煎熬的等待，报告结果显示其累积非父排除率大于0.9999，他才终于不再往死里打她了。她才得以捡回一条小命。

　　……其实哪儿还用得着鉴定呢？旁人一看就知道，这一定是对亲生父女。

　　她对话筒里说：“爸爸。”

　　“嗯？”

　　“我搬家的时候发现还有你的东西……”她顿了顿，“想了想，还是带给你吧。”

　　原雪轻叹一口气，向一旁的狱警使了个眼色。狱警立刻向事先约定的那样，递过来一个本子——老旧、泛黄的日记本，有些纸张都快要散落了。内容她都看过了。里边贴了她刚出生时的照片，一页一页记录着她每一天的成长：

　　小雪总爱咬自己的手指，咬着咬着就笑了。

　　小雪会叫爸爸了。不过发音不太准确。我教了她这么多遍，她才学会一句“papa”。

　　……

　　日记到某一天忽然就断了，之后只剩下大片空白。原雪闭上眼，努力想要忘掉那些让她内心不由自主地受到触动的文字……

　　原正延脸色微变。原雪没有多看他的表情，立马起身，走了。

　　来这一趟是想证明什么呢？她眼睫微颤，微微自嘲地想——

　　证明自己也曾被人爱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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