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莱姆的忧郁

　　从她记事开始，就反反复复做同一个梦。
　　那是一片绿意盎然的草地，有繁花争奇斗艳，有溪水穿流而过。几只小鹿游荡在水边，嬉戏、玩闹，兔子从它们的腿间蹦跳着，身影眨眼间就隐没在了茂密的草丛里。风吹过，这些灵敏的小动物动了动耳朵，集体转过头去，看向草地的中心——
　　那里屹立着一株不知度过了多少年岁的巨木。
　　十几人合抱的树干，向四面八方伸展开的灰色枝干，末端柔软地垂落，挂满了嫩绿的叶片，像一簇在夜空中绽开的焰火，在阳光下仍旧熠熠生辉。
　　枝叶在风中摇曳，隐约间，仿佛可以窥见那最为繁茂之处，有一个绰约的影子正倚在树杈上。如瀑的黑色长发与枝叶纠纠缠缠，似乎它们生来就是一体般不分彼此。
　　那人抬起头，看向天幕。转瞬间，日夜调转，星河璀璨。
　　夜色深沉，万籁俱寂。动物也好，人也好，连风声好像都销声匿迹了一样。
　　空旷的大地上只余下自己孤单一人，站在树下。
　　她如同受到蛊惑般抬起手，触碰那参天的巨木。一个飘渺的声音在脑海中响了起来：
　　【你看，这条由星光组成的银河，多么壮丽，亘古至今从未改变。〇〇，我将这个名字赋予你，相信它一定会在这黑暗之中指引你的……】
　　那是个温柔到让人想要落泪的女性声音。
　　但是，想不起来。在她这短暂的生命里，这个声音的主人从未出现过。
　　“你是谁？你在哪里？”
　　【你要记住，这里是苏安谷，是我们一族的起源之地。不管发生任何事，〇〇，你都要回到这里，回到这里……回到……】
　　不管重复多少次，她始终没能听到那个声音的回应。

　　【或许，是你的妈妈也说不定呢？】
　　菲安娜，那个把她从外面捡回来的人类女人这样说。
　　妈妈？不是说所有的史莱姆都是分裂生殖的吗？像她这样的史莱姆，也会有人类意义上的母亲吗？
　　【她不是在给你起名字吗？不是妈妈还能是谁？嗯，会是什么样的名字呢～】
　　反正不管是什么名字，肯定都比你起得好。
　　【反正不管是什么名字，肯定都没我的有特色！】
　　是啊，见面的时候她啪的一声摔在地上，所以叫啪啪子。要是她当时脑子一抽喊个什么嗷的，岂不是要叫嗷嗷子？家里养的那一大堆咕咕（鸡）嘎嘎（鸭），就是她的前车之鉴。该说好歹菲安娜还知道加一个“子”字来区分养女和宠物吗？
　　真是想想就让人绝望的黑历史呢。
　　可惜，这个黑历史不会就此结束，而是会伴随着她的名字，一直延续下去……

　　“——子，啪啪子？”
　　深夜的沼泽，火球在风中摇曳。海伦的大脸在眼前进一步放大，唤回了她飘飞到远处的心思。对了，现在不是回忆往事的时候，苏安谷的线索还在等着她呢。
　　啪啪子冷静地变出一只手推开海伦，转头看向另一边的狼人。
　　“怎么样，对这个地方有印象吗？”
　　“等等啊，我好像……”狼人巴顿来回踱了几步，又抓耳挠腮地想了好半天，嘴里不停念叨着“苏安谷，史莱姆……”翻来覆去好多遍。
　　过了好半天，啪啪子终于不耐烦了。
　　“你到底听没听过啊？”
　　“……没。”狼人呆滞地睁大了眼，那蠢萌的模样像极了菲安娜养的那只名为汪汪的二哈！
　　“没听过你好像个什么劲啊？”海伦无语地吐槽，搞得她还以为有戏呢！
　　“我就是认真想了之后，才发现不是好像，是真的没听过啊。”巴顿理直气壮。
　　啪啪子：……
　　你说得好有道理哦。
　　“那你们部落的其他狼人会不会知道？”
　　“不会了，我是我们部落的萨满，这些传说和故事都是我们在记录的。我没印象，就是真的没有这方面的记载。”
　　“……这样啊。”
　　听了它的话，啪啪子肉眼可见地消沉了下去，整只团子蔫成了软趴趴的一坨，跟被水糊过的泥巴似的。

　　海伦安慰似地捏了捏它的身体，啪啪子没有给她任何反应，想来是真的打击很大吧。
　　故乡啊……
　　有时候，不知道故乡到底在何处也许才是幸福。
　　像她的故乡那样肮脏，丑陋，烂到了骨子里的地方，就根本不值得牵挂。
　　不过，啪啪子跟她不一样，或许，她的故乡说不定会是美好的地方。
　　“你们有记载的历史，大概有多少年？”
　　海伦的问题有点没头没尾的，巴顿只能干巴巴地说，“就三百多年吧。”
　　“三百年啊……”狼人的寿命要比人类长得多，一般可以达到180岁左右。这样的长寿种族，却只剩下三百年的历史，也就是说，只有两代人的记载而已。
　　“三百年前发生了什么事吗？”
　　“哼，还不是你们人类干的好事！”
　　说到这儿，刚刚还蠢萌的狼人突然又恢复了最初见面时那种戒备。它恨恨地瞪了海伦一眼，冷嘲热讽地说：“我们可从没见过，比你们人类还更喜欢内斗的种族。”

　　三百年前，狼人还住在柯维卡山脉里。虽然人类的魔物图鉴里写着狼人喜好虐杀人类，但当时的它们只是在深山老林里避世而居，以捕猎为生，很少离开山脉的范围。甚至在有人类探险队或者矿工出没的地方，它们也会刻意避开。偶尔有族人被人类发现，也是装作普通的狼逃离。
　　虽然部落内部对于当时的族长这种没骨气的规矩十分不齿，但不得不说，拜这个举措所赐，一直以来人丁不足的部落慢慢壮大了起来。
　　“可就在这个时候，你们人类突然打起来了。”

　　它这样一说，海伦才想起来，怪不得她觉得柯维卡山脉这个地名有点耳熟。它不就是上一次席琳神教和迪修神教发生宗教大战的地方吗？之所以一开始没想起来，是因为现在它不叫柯维卡山脉，而叫死海。那一次战争太过惨烈，两大神教出动了除教皇以外的全部高阶战力。战争结果暂且不论，作为战地的柯维卡山脉的地形倒是面目全非得很彻底。
　　原本延绵十几公里的山脉整个垮掉，山脊崩断，连地皮都被暴走的魔法能量掀飞，砸出了大陆上第一个“人工内海”。据说因为破坏性的元素一直肆虐，常年不去，不管是谁只要靠近，就会被那可怕的元素风暴撕碎，所以死海附近早已成为了生物的禁区。
　　这是记载在两大神教历史中的一场证明本教会荣誉的战争，但其导致的结果却格外惨烈。战争结束后，不仅两大教派的高层几乎全部殉教，其所在的两大国也因为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死伤惨重。像史书中记载的，那能够移山填海的可怕魔法和战技，现在还有人会用吗？
　　归根结底，人类所思考的，永远只有人类自己。谁都没有在意过，原本生活在柯维卡山脉中的狼人因为这无妄之灾，到底失去了什么？

　　“……我们的部落全毁了，部落里的狼人死伤大半。我们背井离乡迁到这沼泽里时，只剩下不到三十人。这都是你们人类的错！”巴顿的眼仿佛燃烧着可怕的火焰，他高声质问海伦：“你说我们为什么只有三百年的历史？啊？”
　　在那种情况下，活下来才是最重要的。至于其他……
　　“巴顿……”赛博亚晃了晃它的爪子，那柔软的触感让狼人眼中的猩红慢慢褪去，最后它闷哼了一声，坐到一边去不再说话了。

　　“狼人这边没有线索，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海伦低下头，戳了戳怀里的团子。
　　“它们已经是这附近传承最久的了。”她在巨大的莫尔泽森林里转了一圈，好不容易才从地精那里打听到狼人的事，结果还是功亏一篑。
　　超过三百年的传承，依旧对那个地方没有任何的记载。
　　苏安谷，到底是真实存在的，还是她梦里飘渺的幻境呢？
　　“也许时间太久了，地名变了呢？就像柯维卡山脉现在改名叫死海了一样。”海伦抬头看了眼夜空，视线却不自觉地被法杖上那团火焰吸引，突然灵光一闪。
　　“对了，我记得火焰在圣典记载的圣言里，是念‘法尔’的。说不定……苏安是圣言呢？毕竟可能是很古老很古老的地方。”

　　所谓圣言，是圣典中用于记载神之术——魔法的语言，同现在大陆通用的语言并不是一个体系。圣言一般只有在涉及魔法和祭祀的时候才会使用，比如前几天看到的□□祭坛，涂画的就是圣言的文字。不过也有例外，比如在许多古老的遗迹或者地方，还保留着神明时代留下的习惯，这种地方说不定还在使用圣言。
　　“那苏安是……？”作为一只合格的史莱姆，一只被教会列入图鉴当做怪物的史莱姆，她对教会使用的圣言一窍不通。
　　“你等等，我现在查。”海伦说着，从她随身携带的包里掏出了一本书一本跟她一级神选者的炮灰水平十分吻合的书，封皮上写着“初级圣言词典”几个大字。
　　看书名就知道，不是所有圣言的词汇都收录在里面，毕竟给她高端的圣言，她也记不住用不了。没办法，谁让她是个没天赋的废柴呢。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啪啪子的心情也跟着那团火球一样七上八下的。这时，赛博亚也走过来，准备跟她们道别了，他和巴顿还要去领主的城堡里找他姐姐，不能继续浪费时间了。
　　海伦头顶的红团子对少年点了点头，刚准备说什么时，海伦突然激动地举起书，挡在了两人中间。
　　“有了！”她指着那个小小的单词说，“这里，苏安，就是风的意思！”
　　啪啪子思索了半晌，“也就是说，苏安谷，也可能叫风之谷？”
　　“太直白了。”海伦拍了拍书皮，“你觉得——苍岚谷怎么样？”

　　“哎等等，那个名字……我听过。”
　　没有好像，没有似乎，刚准备走的赛博亚十分肯定地表示他知道。
　　海伦得意地冲啪啪子一挑眉头，“怎么样，还是我厉害吧？”
　　“啊不，我听到的是风之谷……”
　　海伦：……
　　啪啪子才不管海伦这时候到底在想什么呢，急匆匆地问：“你在哪儿听到的？”
　　“就在□□祭祀的时候，瓦莱利跟村长说，领主最近要去风之谷，好像是去找什么东西。”
　　“他们有说风之谷在什么地方吗？”
　　“……对不起，我还没听完就被发现了。”
　　“没什么对不起的，你帮我大忙，赛博亚。”
　　啪啪子从海伦怀里跳出来，重新变回了人型，郑重其事地拍了下少年的肩膀：
　　“不介意的话，去领主城堡杀进杀出，也带我一个吧！”
　　“所以说我不是去打架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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